转转放弃C2C:不敢靠近闲鱼,不能成为爱回收


上月底,转转以一纸公告,为自己长达九年的C2C探索按下了停止键。
这家曾以“自由市场”模式与闲鱼正面对垒的二手交易平台,正式宣布将逐步关停个人对个人交易业务(C2C),未来全面转向以“官方验”为核心的C2B2C模式。官方将这场转型定义为“战略聚焦”,承诺为用户打造“更有保障的二手消费新选择”。
这场关停并非毫无征兆。早在今年7月,就有用户察觉转转开始全面收紧自由市场的商品品类,仅有手机、明星周边、兴趣玩具、游戏交易和票务卡券可以自由交易,随后,大量用户已上架的闲置商品在未经沟通的情况下被平台单方面下架,引发诸多不满。
随着本月底客服与售后通道的彻底关闭,转转的C2C时代将正式落幕。这已是转转发展历程中的第三次重大战略转向,但与前两次不同,这次它切断的是平台最初的生命线——那个曾经承载着打造“更专业二手交易平台”梦想的自由市场。
转转的处境颇具象征意义:在闲鱼以“社区+生态”筑起高墙的C2C赛道,它始终难觅突破口;而在爱回收用“供应链+闭环”构筑壁垒的C2B2C领域,它又要面对更残酷的资源消耗战。关闭C2C看似甩掉了持续亏损的包袱,实则也意味着主动放弃了平台最宝贵的流量源泉。
在失去了最具活力的C2C生态后,这个曾经的挑战者要如何证明自己能在更狭窄、更艰难的赛道上找到新的生存空间?
01、向左转,打不赢闲鱼
在二手电商这片江湖里,C2C始终是个让人纠结的生意。它像一座富矿,蕴藏着流量的无限可能;又像一个泥潭,让无数平台在盈利的难题中越陷越深。
故事要从2014年说起。那一年,脱胎于淘宝二手的“闲鱼”独立上线,凭借“鱼塘”这一独特的社区化设计,在阿里生态的滋养下迅速聚拢海量用户,构建起强大的网络效应。仅仅一年后,从58同城二手频道孵化出的“转转”也登上赛场,带着腾讯系资本的支持和微信九宫格的流量入口,俨然一副挑战者姿态。
初登舞台的转转确实展现过黑马之势。公开资料显示,2017至2021年间,转转完成四轮融资,累计金额超10亿美元,腾讯、小米等知名机构纷纷入局。背靠腾讯的流量扶持,接入微信支付入口,转转一度被视为最有可能挑战闲鱼的选手。
然而,这场看似势均力敌的较量,从一开始就暗藏玄机。
起步阶段,转转选择与闲鱼正面交锋,同样主打C2C模式,同样以“更专业的二手平台”自居。但很快,转

意识到正面战场难以突破,转转开始尝试迂回战术。先后涉足二手书、潮鞋等垂直领域,希望以细分市场打开局面。遗憾的是,这些尝试大多浅尝辄止,既未能建立起核心优势,反而消耗了宝贵的资金和精力。
2018年成为转转战略的又一个转折点。或许是受到Boss直聘成功案例的启发,转转开启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营销战役。线上魔性洗脑的“二手手机上转转”广告无孔不入,线下热门综艺赞助频频亮相,甚至豪掷千金押注世界杯营销。与此同时,为破解二手交易的信任难题,转转推出“一元验机”服务,几乎以免费的方式为用户提供专业验机,所有风险由平台承担。
这场不计成本的豪赌,最终以惨淡收场。转转CEO黄炜后来回忆,到2019年公司已“接近死亡,账上的钱只够发6个月工资”。烧钱营销虽然带来了短期的用户增长,却未能形成可持续的粘性。当补贴退潮,用户也随之散去。
就在转转苦苦挣扎之时,闲鱼却走出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径。
依托阿里生态的天然优势,闲鱼不断强化其社区属性。在“鱼塘”的基础上,孵化出从潮玩到古着、从数码到家居的众多垂直兴趣圈层。这里不只是交易场所,更是兴趣社群、是生活方式展示空间。你可以在闲鱼淘到心仪的二手物品,也可以找到人帮忙遛狗、请教专业知识,甚至只是闲逛打发时间。
这种独特的社区生态,让闲鱼在商业化道路上走得愈发稳健。今年3月,闲鱼宣布日均GMV突破10亿,坐拥5亿注册用户、1.62亿月活。相比之下,转转的月活仅有两千多万,差距不止一个量级。
当然,如果我们跳出具象的竞争,会发现转转与闲鱼的十年缠斗,更像一场关于“工具”与“社区”的哲学分野。
转转始终扮演着一个尽职的“管理员”。它信奉规则与保障,通过“一元验机”这样的服务承担风险,试图用确定性来消除二手交易的不信任感。它的逻辑是我提供一个安全、专业的“场”,你们来交易。这本是一条康庄大道,可惜,它面对的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
闲鱼从一开始就没想只做个“管理员”,它想成为一个热闹的“市集主理人”。在中国做二手,交易的基石往往不是冰冷的条款,而是滚烫的“人情”。一个“鱼塘”,就是一个基于兴趣或地理的微型社区。在这里,先有关于潮玩的讨论,才有玩偶的转手;先有对家具美学的共鸣,才有旧物寻得新主的缘分。交易,成了社交的副产品。
转转试图用工业时代的标准化方案,解决互联网时代的社群化难题;闲鱼则选择拥抱复杂性,在混沌中建立秩序。一个追求绝对的掌控,一个相信生态的力量。
这种根本理念的差异,决定了二者的不同命运。
当然,闲鱼并非高枕无忧。过于开放的社区生态,如同一片沃土,难免杂草丛生。职业卖家泛滥、灰色交易频现、监管压力如影随形,这些都让阿里在享受闲鱼流量红利的同时,也必须持续投入巨大的治理成本。闲鱼的“宽”,是它的护城河,也成了它商业化道路上难以逾越的“天堑”。它是一座流量金矿,但开采起来,却处处需要小心雷区。
颇具讽刺的是,闲鱼今日的“治理烦恼”,恰恰是转转昔日梦寐以求的“成长甜蜜”。一个苦于无人问津,一个困于人气太旺;一个在寂寞中坚守规范,一个在喧嚣中维持秩序。
这背后反映的是中国互联网一个深层的悖论:纯粹的、干净的流量几乎不存在,真正的规模化必然伴随着复杂的混沌。 转转曾想绕过混沌直接抵达纯净的商业化,而闲鱼则接受了混沌,并在与混沌共舞中寻找秩序。
两者并无绝对的对错,只有选择的不同与代价的早付晚付。
02、向右转,拼不过爱回收
当转转在C2C战场上节节败退之时,它早已为自己预留了另一条路。2016年,转转悄然推出验机服务,这是其向C2B2C模式迈出的第一步试探。不过,当时的转转对C2C仍心存幻想,真正的战略转向,还要等到营销大战之后。
经历高强度的营销投入却收效甚微,转转开始实施战略性收缩。它果断地从全品类扩张转向聚焦二手手机这一垂直赛道,同时合并B2C平台找靓机,正式完成从C2C向C2B2C的转型。不再满足于做一个单纯的交易平台,而是要成为连接消费者与二手商品的“专业中间商”。
转型后的转转开始重金投入产业链建设:设立标准化质检中心,布局线下门店,将品牌口号从直白的“买卖二手手机上转转”升级为更具情怀的“二手拯救世界”。2024年,通过收购红布林切入奢侈品赛道,转转试图构建一个更加立体的二手生态。
这些努力确实带来了回报。据转转CEO黄炜透露,集团在2022年实现首次年度盈利,并已连续多年保持盈利状态。然而,就在转转以为找到新蓝海时,却发现这个赛场早有强敌等候——那就是深耕行业多年的爱回收。
爱回收的故事始于2011年。从成立之初,它就锚定C2B回收赛道,2015年京东的战略入股成为关键转折。通过京东的“以旧换新”场景,爱回收获得了稳定的客源与货源。此后,它相继推出B2B分销平台“拍机堂”,合并京东旗下的“拍拍”,最终构建起“C2B+B2B+B2C”的全链路闭环。2021年,其母公司“万物新生”登陆纽交所,市值一度突破40亿美元。

与爱回收相比,转转在供应链上的短板显而易见。爱回收背靠京东,拥有稳定的货源供给;而转转的货源更多依赖个人用户主动售卖,需要持续投入营销费用进行引导。这不仅意味着更高的获客成本,更代表着货源稳定性的根本差异。
在供应链的关键环节,爱回收拥有自己的B2B分销平台“拍机堂”,能够快速完成对非标品手机的定级与流通,有效消化回收产生的冗余库存。转转则缺乏类似的外部流转能力,在货品周转效率和成本控制上处于下风。更严峻的是,转转在销售端依然严重依赖自有平台,需要重复投入营销费用吸引买家,陷入“双端买量”的困境。
随着线上流量成本持续攀升,线下门店成为必争之地。截至2025年第二季度,爱回收线下门店数量已达2092家,在行业中保持领先;转转的线下门店规模仅为其一半。与此同时,爱回收通过社区智慧回收箱的广泛投放,从用户家门口开始构建回收网络,覆盖更广泛的年龄群体。
线下扩张意味着重资产投入。据爱回收创始人陈雪峰测算,一家简易门店的一次性硬件投入约7万元,月均运营成本约3万元。对于近几年未获得新融资的转转而言,这种投入压力不言而喻。砍掉持续亏损的C2C业务,成为其在无法“开源”时最直接的“节流”手段。
从这个角度看,转转的转型更像是一次从“流量迷思”向“效率信仰”的回归。它不再执着于无法掌控的社区氛围,转而追求更实在的货品把控和标准化服务。这本是明智之举,但商业的残酷在于:当你千辛万苦找到新路,却发现早有对手不仅起跑更早,还穿着更合脚的跑鞋。
爱回收构建的是一个精密的“循环生态”:京东的“以旧换新”是稳定的“进水口”;自营的B2B平台“拍机堂”是高效的“分水池”,能够快速分流不同等级的货品,保证资金流健康;最终通过线上线下融合的零售网络实现价值变现。在这个闭环中,每个环节都紧密咬合,协同增效。
反观转转的C2B2C模式,则像一座需要不断从外部“挑水”的“精美孤岛”。它既要在C端投入重金“收手机”,又要在B端砸钱“卖手机”。“双端买量”的模式让它如同始终高速空转的引擎,大量利润在过程中被摩擦损耗。
当然,爱回收的胜利也并非没有代价。超过两千家线下门店是其护城河,也是最沉重的铠甲。在市场充满不确定性的今天,这种重资产模式对运营效率和现金流提出极限考验。爱回收赢得的,是一场“苦行僧”式的胜利。而转转此刻全力押注线下,无异于在对手最熟悉的战场上打一场资源悬殊的巷战。
若将视野放得更远,会发现爱回收更深层的壁垒在于,它成功地将自身业务嵌入了一个高频的消费场景。通过与京东“以旧换新”的深度绑定,回收不再是独立、事后想起的行为,而是用户购买新机流程中的一个顺理成章的环节。这种基于场景的便利性,为其构筑了独特的竞争优势。
当然,这种优势有其明确的边界。它并未让爱回收成为全民级的回收“代名词”,更多是在特定渠道内提升了用户的优先选择概率。一旦脱离京东生态,或是用户处理与换新无关的闲置物品时,爱回收面临的竞争环境依然激烈。
因此,转转面临的挑战,不仅是弥补供应链的硬实力差距,更多的是要破解这种 “场景依赖式”的便利性。它需要回答一个关键问题:在缺少类似京东的天然流量场景支持下,如何靠自己打造一个足够吸引用户、甚至能改写其消费习惯的“强理由”?
这关乎独立平台如何构建自身生存空间的核心议题。
03、向前看,时间会给出答案
当我们评判转转的左支右绌时,或许更应看到,它所面临的困境,某种程度上是整个二手经济共同的结构性难题。
二手生意的本质,是在非标品中寻找标准化,在低频行为中挖掘高频价值。这本身就是一场逆水行舟。
第一个悖论是“信任的成本”。 无论是转转早期的“一元验机”,还是现在全力投入的“官方验”,其核心都是在用资本的力量,为信任买单。平台把交易的风险和责任扛在自己肩上,这本是建立品牌的捷径,但这份责任过于沉重,最终会压垮盈利模型。而闲鱼用社区关系链来“软化”信任问题,虽轻巧,却也难以规模化复制和彻底根治欺诈。
第二个悖论是“流量的悖论”。 C2C是流量池,但不直接赚钱;B2C/C2B2C可能赚钱,但需要花钱买流量。转转关闭C2C,像是拆掉了不赚钱的“客厅”,只留下能睡觉的“卧室”。短期内报表可能更好看,但一个没有客厅招待朋友的家,还会是访客们常来的地方吗?它解决了当下的亏损,却可能牺牲了未来的可能性。
如果我们只把目光局限于转转的抉择,或许会错过一个更大的图景。
转转的困境,某种程度上反映的是国内二手经济在“价值发现”与“价值保障”之间的撕裂。
在欧美、日本等成熟市场,二手文化根深蒂固,人们对物品的残值有清晰的共识,平台的核心功能是“连接”。而国内的二手市场,是在消费主义狂飙猛进后催生的“补偿性经济”,信任极度稀缺。这就迫使平台必须从一个简单的“连接器”,异化为一个沉重的“信用中介”和“价值评估机构”。
转转的“重”与闲鱼的“轻”,正是对这种市场初生期困境的两种回应。 转转选择了扛起“信用”的大旗,试图用标准化的服务为非标品定价,这注定是一条更艰难、更缓慢,但一旦走通可能壁垒更高的路。而闲鱼选择了拥抱“混沌”,用社交和流量稀释信任成本,路径更轻,天花板也肉眼可见——难以切入高客单价、需要强信任背书的核心品类。
从这个角度看,转转的挫折不止是战略失误,更是作为先行者在为不成熟的市场提前支付学费。它的“官方验”和线下门店,都是在为整个行业修建“信任的高速公路”。可惜,修路成本太高,而当前的“车流量”(用户愿意为信任支付的溢价)还不足以覆盖其成本。

即便是看似找到出路的爱回收,也远未高枕无忧。它的模式严重依赖3C数码这类标准化程度高、贬值曲线明确的品类。一旦试图将这套模式复制到奢侈品、服饰等更依赖审美和主观判断的领域,其供应链优势将大打折扣。它本质上是一个在特定赛道里极其锋利的“钻头”,而非一个可以覆盖全领域的“万能工具”。
转转收购红布林,或许正是看到了这条潜在的突破路径,但如何将两套基因不同的体系融合,又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纵观全局,二手生意的核心矛盾始终在于:既要解决信任问题,又要控制成本;既要创造流量,又要实现盈利。转转的挣扎,闲鱼的困境,爱回收的局限,都是这个本质矛盾的不同体现。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不必急于为转转的“断腕”下定论——是壮士之举还是无奈败退,时间会给出答案。
*题图及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