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树的承载
豫西的丘岭地带,总裹着一层厚重的黄土,风一吹,便带着老家独有的气息。我的老家在洛阳伊川与嵩县交界的村子里,这里没有平坦的沃野,只有起伏的土坡和错落的院落,而维系着我们家三代人记忆的,是不同年代的三棵石榴树。
爷爷的石榴树种在老院的墙角,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栽下的。那时候日子清苦,院里除了几间土坯房,就数这棵石榴树了。爷爷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侍弄这棵树比侍弄地里的庄稼还上心,浇水、施肥,从不怠慢。没过几年,石榴树就长得枝繁叶茂,每到夏天,翠绿的枝叶间缀满火红的花,像一个个小灯笼挂在枝头;到了秋天,枝头便沉甸甸地坠着石榴,皮儿红得发亮,剥开后籽儿晶莹剔透,酸甜的汁水能浸到心里去。
可就是这满树的好石榴,惹来了麻烦。邻里的孩子眼馋,总趁着大人不注意,翻墙进院摘石榴。起初爷爷没在意,觉得孩子嘴馋,摘几个也无妨。直到有一天,一群半大的孩子又来翻墙,土坯墙本就不结实,被他们这么一踩,“轰隆” 一声塌了半边。爷爷看着塌掉的墙,又看着被折断的石榴枝,气得手都抖了,回屋拎起斧子,对着石榴树就砍了下去。木屑飞溅,枝叶落地,爷爷红着眼说:“再也不种这惹事的东西了,砍了种棵桐树,死了还能给我打口棺材!” 那棵曾给老院带来无限生机的石榴树,就这么没了。只留下一截光秃秃的树桩,像一个沉默的印记,刻在爷爷的遗憾里,也刻在我们家最初的石榴记忆里。
后来父亲在村边盖起了新房,我们家搬出了老院。新房子宽敞些,院子里也有了更多空地。父亲记着爷爷当年的遗憾,就从邻村讨了棵石榴树苗,栽在了院里。那时候父亲忙着养家,白天在地里干活,对石榴树的照料远不如爷爷当年那般细致。前几年,这棵树总是长得蔫蔫的,春天发芽晚,夏天开花少,到了秋天,好不容易结几个石榴,要么个头小,要么没等成熟就烂在了枝头。父亲每次站在树旁,都会叹口气,伸手摸摸粗糙的树干,像是在安慰一个不争气的孩子。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棵石榴树竟慢慢 “活” 了过来。大概是父亲年纪大了,地里的活少了,便有了更多时间照料它。他会在春天给树松土,夏天及时浇水,秋天落了叶,还会给树干裹上草绳防冻。就这么几年下来,石榴树越长越壮,枝叶舒展,每年夏天,火红的花能开满枝头,秋天结的石榴也越来越大,红得像一团团火,挂在枝头,成了家门口最亮眼的风景。中秋前后我回老家,一进门就能看见那满树的红,心里就觉得踏实 —— 那是家的颜色,是父亲用时光浇灌出的温暖。
去年,我看着老家另一处闲置的宅基地荒着可惜,便筹资在上面盖了几间房子,想着以后常回老家住,也给父母多一个歇脚的地方。新房子盖好后,院子里空出一大片地,我忽然就想起了爷爷的石榴树,想起了父亲的石榴树。我以前听一个叫李前进的朋友说,他家有石榴树,就给他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石榴树苗。他听了我的想法,笑着说:“正好我家有棵三年生的苗,长得壮实,送给你,保准能活。”
去年冬天,我把那棵石榴树苗栽在了新院的东边,北方的冬天冷,我怕树苗冻着,特意在树干周围堆了土,还裹了两层保温膜。栽完树的那天,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光秃秃的树苗,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 它能活下来吗?能像爷爷和父亲种的石榴树那样,长出满树的生机吗?
直到今年四月初,我回老家,看到石榴树竟然发芽了。芽儿还挺绿!我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更让我惊喜的是,枝叶间还藏着几个小小的石榴花苞,像一颗颗小红豆,可爱极了。
夏天的时候,花苞慢慢绽放,开出了火红的石榴花,虽然不多,却也点缀得满树生机。到了初秋,竟真的结出了几个石榴,个头不算大,但皮儿已经开始泛红。朋友说,这棵树第一年是缓苗期,能开花就已经很好了,等明年、后年,根系扎稳了,结的石榴会更大、更红,品相也会更好。我摸着树干,看着枝头的石榴,忽然就想起了爷爷的遗憾,想起了父亲的坚持 —— 这棵石榴树,不仅是我栽下的一棵树,更是我们家三代人记忆的延续,是家风的传承。
作者:葛高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