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凯婷

“完了完了，还有俩小时交稿，《新闻写作》那篇专访框架我一个字没动……” 林悦盯着自习室电脑屏幕上的空白文档，指尖在键盘上悬了半天，突然抓起手机点开聊天记录，翻出同学发的 ChatGPT 链接，“死马当活马医吧，先让 AI 帮我搭个架子再说。” 她对着屏幕小声嘀咕，输入关键词的手指还在微微发颤。

这样的场景正在大学校园里频繁上演。AI 生成工具正以惊人的速度渗透进大学生的学业生活，从课程论文到编程代码，从案例分析到创意策划，ChatGPT、文心一言、豆包等工具正在重塑传统的学习模式，也让学术伦理、教育评价等问题浮出水面。我们采访了三位不同专业、不同年级的师生，试图还原这场变革的真实样貌。

工具渗透：从陌生到依赖的蜕变

林悦，某省属重点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大二学生。她第一次与 AI“交手”是在一个深秋夜晚，距《新闻写作》作业提交仅剩 2 小时，焦虑中她尝试用 ChatGPT 生成人物专访框架，不到一分钟便获得完整内容。这次经历让 AI 成为她完成作业的 “得力助手”，过去一个学期，她 80% 的课程论文、实践报告和案例分析都或多或少借助了 AI。借助 AI，林悦在撰写《新媒体传播策略》课程论文时，先让 AI 生成行业现状分析和理论框架，再结合自己收集的数据进行修改完善，原本需要一周完成的论文，缩短到了三天。

但并非所有作业都适合借助 AI 完成。林悦坦言，在一些需要发挥创意的课程作业，如广告策划案设计时，她更倾向于独立完成。“有一次做护肤品广告策划，AI 生成的方案虽然逻辑清晰，但都是些常见的营销套路，缺乏独特的创意和情感共鸣，很难打动人心。我还是熬夜翻了大量时尚杂志、研究目标人群喜好，才做出满意的方案。”

（林悦正使用AI工具生成课程作业）

陈昊是国内某 985 高校计算机专业大三学生。出于专业兴趣，他早在大一接触 Python 编程时就开始使用 GitHub Copilot 辅助代码编写。随着对 AI 工具的深入探索，他不仅熟练使用 ChatGPT 辅助编程作业，还会利用 AI 生成课程设计所需的图像素材。陈昊向我们展示了最近一次《人工智能应用开发》课程项目中使用 AI 前后的作业对比。使用 AI 前，他为了实现一个图像识别功能，花费了三天时间查阅资料、调试代码，最终代码还存在多处漏洞；而借助 ChatGPT，他先输入功能需求，AI 不仅提供了核心代码片段，还给出了算法优化建议，时间缩短到了一天半，且代码的规范性和创新性都有了显著提升。

不过陈昊表示，实验报告这类需要严谨数据支撑和分析的作业，他坚决不会使用 AI，“在《数据结构与算法》课程的实验中，每一个数据都是通过自己编写程序、反复测试得出的，实验数据必须真实，这是学术研究的底线。”

上述某省属重点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李然，已执教十余年。在日常教学中，她敏锐察觉到了 AI 工具对学生作业的影响，对比近三年学生的作业情况，发现从去年开始，文科专业作业中出现“模板化”“同质化”的现象。

李然通过对不同专业学生的观察发现，文科专业的学生更倾向于使用 AI 辅助写作，理工科学生则多在编程、绘图等方面借助 AI 工具。同时，高年级学生由于学业压力大、对工具的接受度高，使用频率明显高于低年级学生，调查显示，大四学生使用 AI 完成作业的比例达到了 65%，而大一学生仅30%。

伦理困境：游走在辅助与代笔的边缘

AI 生成工具的广泛使用，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关于“AI 代笔”与“学术诚信”的争议。

林悦承认，在使用 AI 工具时，内心曾有过无数次的矛盾和挣扎。在赶写《传播学理论》课程论文时，她因沉迷追剧导致时间紧张，直接将 AI 生成的内容复制粘贴，仅修改了几个数据和案例就交了上去。“提交那一刻，心里特别忐忑，生怕老师发现。”她逐渐形成了一种自我说服的认知框架：只要最终的作业成果是自己理解和消化过的，并且在使用 AI 时没有完全照搬，就不算严重的学术不端。

但这种侥幸心理很快带来了教训。一周后，李然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拿着论文逐句分析：“这部分理论引用的文献来源模糊，这段论述的逻辑跳跃，和我之前在 AI 检测工具中看到的相似度过高。” 林悦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满脸通红，“羞愧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一瞬间特别后悔自己的偷懒行为。”这次经历让她在后续使用 AI 时更加谨慎，也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

陈昊对学术诚信有着更清晰的界定。他在电脑桌面上专门建立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 “AI 辅助学习记录”，里面详细记录着每次使用 AI 工具的时间、用途和自己的修改过程。“在编程作业中，我会用 AI 提供思路，但具体的代码编写和调试必须自己完成，这样才能真正学到知识。”

尽管如此，他也坦言，随着身边同学使用 AI 的情况越来越普遍，有时会产生从众心理。“有次小组作业，其他成员都大量使用 AI，我坚持自己做，最后作业成绩反而不如他们，当时就很纠结，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固执。”

李然在教学中，一直致力于向学生明确使用 AI 的伦理界限。在这学期开学的第一课，她播放了一段关于学术不端案例的视频，结合 AI 使用场景进行分析。“我会在课程开始时就告诉学生，AI 可以用来查阅资料、启发思路，但作业必须体现自己的思考和原创性。”

当发现学生使用 AI 代笔时，李然会与学生进行深入沟通，了解他们使用 AI 的原因，并给予相应的指导和教育。曾有一名学生因家庭变故，无暇顾及作业，选择用 AI 代笔。李然得知情况后，不仅没有严厉批评，还帮他申请了作业延期，并联系心理辅导老师给予帮助。“有些学生是因为时间管理不当，有些则是对作业要求理解不够，针对不同情况，采取不同的引导方式。”

但李然也表示，在实际操作中，界定“合理辅助”与“学术不端”并不容易，需要综合考虑作业的难度、学生的能力水平以及使用 AI 的程度等多种因素。

近年来，多所高校针对 AI 使用出台相关规定。如清华大学明确将“使用 AI 生成内容未注明”纳入学术不端行为，一旦查实，将根据情节轻重给予警告、记过甚至开除学籍的处分。

教育博弈：应对冲击的探索与挑战

AI 生成工具的出现，给现行的课程评价体系带来了巨大冲击。李然对比了学校现行的课程考核标准，发现 70% 的课程仍以期末论文和考试作为主要评价方式。“传统的以作业和考试为主的评价方式，在 AI 时代已经难以准确衡量学生的真实学习成果。”

她举了个例子，在一次《古代文学》课程考试中，有学生使用手机上的 AI 工具作弊，虽然事后被发现，但也暴露出考试监管的漏洞。“学生可以通过 AI 轻松完成作业，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真正掌握了知识和技能。” 她认为，现行评价体系需要更加注重过程性评价，增加课堂讨论、小组展示、实践操作等环节的比重，从多个维度考察学生的学习情况。

对于学校颁布的 “AI 禁用令”，师生们看法不一。林悦表示理解学校的出发点，但认为完全禁用 AI 并不现实。“我们生活在数字时代，AI 已经成为我们生活和学习的一部分，与其禁止，不如引导我们正确使用。

（图源网络）

陈昊则认为，“AI 禁用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遏制学术不端行为，但也限制了学生合理利用技术提升学习效率的可能性。“在编程学习中，AI 工具能帮助我们快速解决问题，如果禁用，会大大降低学习进度。”

李然对 “AI 禁用令” 持谨慎态度。她参与过学校关于 AI 使用规范的研讨会，提出了许多建设性意见。“单纯的禁令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教育者更应该思考如何在技术发展的背景下，实现与 AI 的良性互动。”

李然已经开始尝试在教学中融入 AI 元素，在《文献检索与论文写作》课程中，她让学生使用 AI 工具进行文献综述，然后引导他们对 AI 生成的内容进行分析和筛选。“我会教学生如何优化提示词，让 AI 生成更精准的内容，同时培养他们批判性思维，学会分辨 AI 内容的优劣。”

在这场教育与技术的博弈中，教师们也在不断调整自己的教学理念和方法。李然发现，随着 AI 工具的普及，学生的学习需求和习惯发生了很大变化，传统的填鸭式教学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现在的学生更倾向于自主学习和探究式学习，我们需要为他们提供更多的学习资源和引导，帮助他们在 AI 时代更好地成长。”

她正在筹备建立一个线上学习社区，鼓励学生分享使用 AI 学习的经验和技巧，同时组织教师定期进行 AI 教学培训。

未来展望：寻找人与技术的平衡点

当被问及如果能与三年后的自己对话，希望在使用 AI 学习方面达成何种平衡时，林悦沉思片刻后说：“我希望自己既能合理利用 AI 提高学习效率，又不会过度依赖它，始终保持独立思考和创新能力。比如在写新闻报道时，用 AI 快速整理资料，但用自己的视角去挖掘故事、撰写内容。”

陈昊则希望在未来，能够更加熟练地运用 AI 工具进行专业研究，同时不断提升自己的核心竞争力，不被技术所取代。“我想开发出更智能的 AI 辅助编程插件，让技术为我所用，而不是我被技术牵着走。”

对于教育者，师生们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可以开设专门的 AI 学习课程，教我们如何用 AI 进行高效学习和创作。”林悦希望教师能够更加开放地看待 AI 工具，在教学中给予更多关于如何正确使用 AI 的指导。

陈昊则建议学校和教师加强对学生学术诚信的教育，同时优化课程设置，增加更多与实际应用相结合的实践课程。“可以开设专门的 AI 学习课程，教我们如何用 AI 进行高效学习和创作。”比如在计算机专业，多开展企业真实项目实训，让我们在实践中提升能力，减少对 AI 的过度依赖。”

李然对未来 AI 在教育领域的发展充满期待。她关注到国外一些高校已经开始尝试 AI 个性化教学系统，根据学生的学习数据实时调整教学内容和进度。“未来，AI 不仅是一种工具，更是推动教育变革的重要力量。AI 可能会实现个性化教学，根据每个学生的学习情况和特点，提供定制化的学习方案。”但她也强调，无论技术如何发展，教育的本质不会改变，培养学生的价值观、思维能力和创新精神始终是教育的核心目标。

在这场 AI 重塑大学生学业图景的变革中，我们看到了技术带来的便利与挑战，也感受到了师生们在适应变革过程中的努力与思考。如何在享受技术红利的同时，坚守学术诚信和教育本质，找到人与技术的平衡点，将是未来教育面临的重要课题。或许正如李然所说: “AI 不是教育的敌人，而是教育创新的伙伴，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引导学生正确使用它，让技术为教育赋能。”

（文中出现人物均为化名）

统筹：石闯

编辑：岳炎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