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警声中得书思昔|吕云洲专栏21
九月十七日,街市鸣警报者三,声震长空。盖为翌日“九一八”国难纪念日之预演也,以警国人不忘昔年之耻。警报余音未歇,吾适接邮函,乃武汉市洪山区文旅局所办《洪山文艺》。启函展卷,见今岁第二期,纸质触手挺括。指尖轻拂刊名,目光忽为封首要目所吸:其首篇非他,乃吾之《三方英雄》一文。细观之,此文竟列于“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八十周年”专栏之冠,且为全刊开篇之作。
当是时,警报之思与刊文之喜交萦于心,始信“无巧不成书”之语,诚不诬也。昔者著文,唯念铭记先烈、传扬抗争之志;今得此刊收录,且置于显要,更觉此志得申,亦不负对往昔峥嵘岁月之追怀矣。
惊喜如暖风拂心,十年往事骤显清晰,恍若“十年前的今天”历历在目。《三方英雄》曾载于十年前市文联会刊《玛瑙河》,所同者,亦显封面要目首篇。
乙未年(二零一五年),乃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载。春时枝江,余寒未消,然市文联会议室中暖意盎然。长木桌侧,乡梓文士在座。《玛瑙河》杂志副主编朱朝敏女士,手捧数册往期杂志,声温而意切:“夏季号拟出抗战专辑,望诸师多予支持,书枝江抗战往事,传之后世。”
其逐一审求意见,及吾时,忽忆母常言及远房之舅父张缵,彼乃抗战中殉国之游击队长,其事迹如藏于旧相册之老照,虽略模糊,然终有沉甸甸之重。“吾欲以张缵为原型,作中篇小说一篇。”吾抬首望朱朝敏副主编,语气渐坚,“既担专辑供稿之任,亦为缅怀长辈。”
散会后,吾即归宅,翻箱倒柜,寻出压于书柜最底层之旧籍—— 一九九零年版《枝江县志》,封面泛黄,展至“人物・张缵”页,宋体字印其生平,字字铿锵:“张缵,一九一七年生,一九四四年冬,率队与日寇激战,殉国时年二十七。……” 吾又寻得一九八六年《枝江文史资料》第一辑,内收历史见证者张东明先生所著《张缵游击队始末》。
吾将两书摊于案上,就窗外天光逐字细读。张东明先生于文中载:一九四四年农历十月,张缵率游击队屯太和场乡野,因汉奸告密,陷重围。右膝中弹后,拒卫兵负其突围,喝令队员“速突围,保存实力”,自身倚老松掩护众人。见中队长谭英亦负重伤,为日寇所围,高呼曰:“谭英,当有骨气,勿为俘虏!”言未毕,以手枪抵心,连发两枪;谭英亦随之举枪殉国。日寇见二人宁死不降,竟循武士道,礼送其遗体还家,沿途日寇列阵,举枪致敬。此即“三方英雄”之由来 —— 国人(共产党与国民党)尊之为烈士,敌寇亦敬其气节。
正读至动情处,年八十之母见吾翻旧志,语吾曰:“又观舅父事耶?”其语气含追忆:“吾幼时,汝舅父率队员居吾家数日,即住西厢房。”母言,张缵常着“掉灰布”衣,即以家机白布浸稻草灰水染就,色暗而耐脏耐磨,腰束青布带,貌若寻常农夫。每日天未明,即率队员赴山坳操练;夜则于油灯下观图论兵。临行之日,率队员将夜卸为床之门板复位,垫身稻草捆扎齐整,复挑满水缸,方负枪而去。
“汝舅父最恨欺民者。”母声稍沉,“尝有某中队长奸村妇。汝舅父知之,即缚其于老柏树下,集全队训话:‘吾辈乃抗倭之师,若欺百姓,与倭寇何异?’终依军法斩之。又有司务长,买藕不付资。汝舅父知之,令其补付且道歉。”
母又言,彼时枝江有数股匪寇,常掠村民粮畜,张缵率游击队数度清剿。某次,匪寇匿山中负隅顽抗,张缵亲率队员绕至山后,将匪寇围剿。“彼时乡邻皆念其德,称其‘救苦救难张队长’,或赠鸡蛋、花生,彼皆婉拒,曰‘吾辈有军饷,不可取百姓之物’。”
闻母所述,张缵形象于吾脑中愈明。吾击键盘,自其于西厢房灯下观图之景起笔,融史料所载激战与母言其日常之事,不觉写至通宵。晨光透帘隙而入时,吾观屏上密密字迹,恍见着“掉灰布”之青年,立于老树下,目眺群山。
《三方英雄》既成,吾速交《玛瑙河》编辑部。未几,得样刊,封面绘玛瑙河风光,“枝江抗战专辑”六字以蓝底白字印就,格外醒目。吾持刊示母,母戴老花镜,逐字读之,至张缵殉国段,眼角微红,以手背拭之,转而笑曰:“汝将舅父写活矣。”
今忆《玛瑙河》,辄难忘更古之刊 ——一九八一年九月《玛瑙河》首期报纸。彼时尚非杂志,乃枝江县文学艺术创作协会会刊,仅正反两面,纸已泛黄,饱含岁月之情。报纸头版右上角印 “枝江县文学艺术创作协会、枝江县文化馆编”。
吾对此期报纸数篇文章记忆尤深。耿清华先生所著《秧歌唱响武昌城》,述吾瑶华公社农妇歌手尹安兰,于湖北省洪山礼堂唱民歌《敬酒》之事。文中写尹安兰着蓝布衫,系黑底花围裙,立台上镇定自若,伴民乐旋律开唱,清亮之音遍礼堂:“一杯酒儿敬,哥哥你是听。你全心全意为人民,莫长个勾勾心……” 台下掌声迭起,有省委宣传部领导特意上台与之一握,曰“此乃百姓爱听之曲”。每读此段,吾皆能想见尹安兰立聚光灯下之貌,其歌声满含乡土之朴与诚。
又一篇,乃著名演员史可之父史若愚先生所著《八旬老人挥健笔》,主角为江口老中医、书法家晏子为。文中云:“晏老子为,德高望重。年八十二,鬓发霜浓。虽为白头翁,犹似六龄童!堪赞平生四好,更极用功,嗜一艺,必钻透。……” 吾尝于文化馆见晏老,其着对襟布扣衫,手握毛笔,正教群童习书法。今再读史若愚先生之文,晏老挥毫之貌复现眼前,文中 “铁画银钩,飞龙舞凤,葱茏青翠,万象峥嵘”之描,恰为其书法之写照。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吾幸得参与枝江县文学艺术创作协会年会。会场设县文化馆会议室,壁悬红布横幅,以毛笔书 “枝江县文学艺术创作协会首届年会”,案上置搪瓷缸,内泡绿茶,热气袅袅上升。与会者数十人,多为乡梓作者,亦有省上来客 —— 省《布谷鸟》杂志社编辑李继尧先生、省出版社钱宏三先生,及县委宣传部领导。
会后于门首合影,文化馆馆长刘行化先生忽执吾臂,引吾至前排正中。吾忙辞曰:“馆长,诸前辈在,吾何能居前排?吾当立后排。”刘馆长笑按吾肩,语含恳切:“小吕,就坐于此。因汝年最小,故当居此。吾协会之后继,还赖汝辈担之。”吾欲再言,旁侧王蓉先生亦近前曰:“行化馆长所言极是,年轻人当靠前立。”
吾无奈,乃坐前排。拍照时,李继尧先生等领导主动立后排,县委宣传部领导笑曰:“令年轻者在前,吾等在后伴之即可。”今再观此泛黄合影,吾坐前排正中,着白球鞋,面带拘谨;阳光下,众人面上皆映暖意。今思之,当年领导与前辈,何其谦逊,何其礼贤下士矣。彼等推后生于前,非为虚礼,实乃真心欲予后生机遇,欲使枝江文事薪火相传。
后方知,此文学艺术创作协会,实乃枝江市文联之前身。早于一九七九年九月,全县文艺汇演之时,刘行化馆长已向吾等透风,始筹组协会。彼时吾以瑶华公社所派评委身份,于汇演现场观各公社表演,评定作品与演出奖项。刘行化馆长时言:“汝等评委,皆业余创作骨干,协会成立后,汝等即为首批会员。”、
算来吾与枝江乡梓刊物结缘,尚更早。上世纪六十年代,枝江有《革命文化》《枝江文化》两刊,惜吾唯闻前辈传述,未见实物,今恐唯档案馆尚有存本。至七十年代后期,枝江又刊数期《迎春花》,吾家曾藏一期,惜今翻遍书柜未得。然吾至今记其貌:刊头乃手工剪纸迎春花,花瓣微展,以鲜红油墨印就,若一丛初自春寒中探首之生灵。彼时吾惯见白纸黑字,骤见此带红剪纸之刊,甚惊喜。
《革命文化》《枝江文化》《迎春花》后为《玛瑙河》报纸所代,复为《玛瑙河》杂志所代。惜《玛瑙河》杂志因诸般缘由停刊,思此伴吾多年之刊,心中常觉空落。其如老友,曾伴吾历无数伏案著述之日夜,记枝江山川人文,亦见证吾自文学爱好者成长为作者之程。吾不知其何时可复刊,唯将此泛黄样刊妥藏,置书柜,偶取翻阅,重温与文字相伴之时光。
《三方英雄》后尚有一段缘,令吾心多慰藉。其于《玛瑙河》杂志刊发之次年,松滋市作家协会之会刊《洈水》杂志联吾,言欲转载此小说。原来张缵殉国时,其子张世亚方半岁,未几,遗孀李必慧亦病卒,张世亚顿成孤儿,后辗转至松滋市,上门为婿。张缵孙女偶读《三方英雄》,知吾所写乃其祖父,遂荐此文于松滋市作协。
得《洈水》样刊时,吾心甚慰。此刊名“洈水”二字,乃前国家主席杨尚昆先生所题,可见其规格之高。更令吾羡叹者,《洈水》愈办愈佳,连获七届湖北省“文学奖”,成县域文学阵地之标杆。吾尝读数期《洈水》,其上文章,既有述松滋山川人文之散文,亦有写凡人生活之小说,更有满含乡土气息之诗歌,字里行间皆露对乡梓之爱。对比《玛瑙河》之停刊,吾心不免沮丧,然见《洈水》之坚守与成就,又觉乡梓文学火种未灭,《玛瑙河》亦有重燃之日。总有仁人,默默守护与文字相关之缘,使本土文化与历史得传。
此刻,吾手持《洪山文艺》及《玛瑙河》《洈水》样刊,旁置《玛瑙河》旧报纸,阳光于诸刊封面轻淌。半世纪时光,恍若浓缩于此数卷之中。自《革命文化》《枝江文化》《迎春花》至《玛瑙河》《洈水》,再至今之《洪山文艺》,此乡梓刊物若坐标,记时代之变迁,亦连缀吾与文字之缘。
吾知,此文缘当续。来日,吾仍将执笔书乡梓故事,尤以家国为怀,抗日为重,铭记历史,传之后人。
作者简介:吕云洲,号退思斋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枝江市政协《枝江文史》刊主编。著有长篇小说《黄柏之恋》(改编为剧本,刊于《今古传奇》2021 年八月号)、现代散文集《耕读横溪》、文言集《尚古学步集》等。《玛瑙河赋》《枝江赋》《梦游桃源赋》载《中华辞赋》杂志,《愚叟手术杂记》载《文思》(全球唯一文言杂志),《三峡大学师范教育纪念园赋》于 2024 年九月勒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