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天台三月“修禅”补记

庚申年仲春，余奉省命赴天台集训，自二月望日至五月望日，凡三月，寓国清寺招待所——今已辟为五百罗汉堂矣。国清古寺，旧称“国清讲寺”，乃天台宗祖庭，梵音袅袅绕殿宇，古意沉沉浸庭阶，自陈隋迄今，始终为华夏佛教思想版图中不可或忘的精神地标。

居寺期间，日常所历，皆染禅韵。晨曦初露，即往隋塔之下演武，塔影横斜映苔痕，拳势流转伴松风；夕照西沉，饭后常踞桥畔，面对“隋代古刹”照壁，与同侪谈玄叙旧，清风送爽涤尘襟，俗虑渐消归澄澈。闲步则驻“一行到此水西流”碑前，追怀唐代高僧观象测天、融贯佛理与格物之智；遇雨则流连“鱼乐国”放生池侧，看锦鳞逐波、雨珠跳叶，物我两忘间，暗合“万法自在”之禅心。

每至夜分，自寺侧门入，观缁衣（僧人）晚课。时届七夜（晚七点），县中限电，佛殿内外唯烛火摇曳，光影明灭映佛容，四野漆黑无声，唯梵呗清音穿林渡水。置身此境，顿觉心魂澄澈如洗，自身渺若尘埃融寰宇，万念皆寂见本真。曾数度登藏经楼，欲窥贝叶（经籍）之秘，惜未得见，然未竟之愿，亦成“不执于相”的修行；对庭中隋梅，虬枝古干刻沧桑，常思其历经千年风雨、见证宗门兴衰，默然遐想间，似与智者大师隔空对话。更携侣遍访山间梵宇胜迹，谒方广寺，听晨钟暮鼓警醒尘梦；探石梁瀑布，观飞流漱石激荡心弦，尽得天台灵秀之气，亦感怀山水与禅理交融的东方哲思。

山月，乃天台最静穆的禅者，亦是三月修禅时光里最清透的注脚。每当月出东山，初如银钩挂松梢，洒清辉于国清寺的飞檐翘角，隋梅的疏影便在月光下铺成素笺，似写满未言的禅偈；继而月华渐满，漫过“鱼乐国”的水面，波光与月光交织，恍若“空假中”三谛圆融的具象，虚实相生，不着痕迹。偶有僧人提灯走过石桥，灯影与月影随脚步移动，明暗交错间，似是“当下即圆满”的禅意具象化。彼时立于藏经楼畔，看月光漫过经幢、浸润苔阶，万籁俱寂中，唯有心与月对谈，无需言语，已然明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哲思。

天台宗，滥觞于陈隋之间。智者大师驻锡天台山，精修法华三昧，遂以山名宗，又因依《妙法莲华经》构建教理，别称“法华宗”。其为华夏佛教八大宗派之嚆矢（开端），教理组织绵密如星罗，观行实践完备若鼎足，于佛教思想史中独树一帜。所著《法华玄义》《摩诃止观》《法华文句》，并称“天台三大部”，为宗门圭臬，亦为中国哲学“知行合一”理念在宗教领域的经典诠释。其判教主“五时八教”，奉《法华经》为佛陀最后、最高之教说，故有“成佛法华”之誉；教义主张万物皆是法性真如显现，以“空、假、中”三谛圆融之理，诠释世间诸法，打破二元对立，为东方哲学提供了极具包容性的思维范式。

禅宗一脉，自菩提达摩东来，六祖惠能于曹溪开坛，宗风蔚起，遂成“花开五叶”之盛，临济宗即其一也。临济义玄禅师，于临济禅院阐扬宗风，上承惠能、南岳怀让、马祖道一、百丈怀海、黄蘖希运之禅法，以机锋凌厉、棒喝峻烈名世，振聋发聩，打破学人执着。其宗倡“以心印心，心心不异”，谓本心自足，不生不灭，圆满无缺：内如木石，坚稳不动守本真；外若虚空，通透无碍纳万象。无方所可拘，无相貌可执，无得失可扰。南宋之时，杨岐派传人天童大慧宗杲力弘其法，临济宗遂一枝独秀，为禅宗乃至汉传佛教之翘楚，其“直指人心”的特质，亦深刻影响了中国思想史中“重内省、尚体悟”的文化基因。

余此三月，虽非专意修禅，然处祖庭胜境，观僧众梵行，悟宗门妙理，耳濡目染间，已得禅修慧果——知“诸行无常”故不执，明“诸法无我”故心安，晓“涅槃寂静”故豁达。集训既毕，出山那日，回望天台山，隋塔隐于云雾，梵音渐远于风，然心似仍栖于那片月光下的庭阶：晨钟的余韵还在耳畔轻叩，石梁瀑布的水声仍在心头流淌，隋梅的暗香、烛火的光影，皆成魂牵梦萦的印记。原来，真正的“修禅”从非囿于一方山水，当天台的禅意融入心念，便日日是青山，时时见月明，纵使身处尘俗，亦能于喧嚣中得一份澄澈，于纷扰中守一份安宁。

乙巳年六月三十日 杨桦于寄吾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