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冰溪洋

日头爬过山头老栎树，便把光裹着热往坡下田垄里泼。土路上石子晒得发白，风刮过，带着麦秸秆的焦气，扑在弯腰割麦人的脊梁上。脊梁上的蓝布褂早贴了层汗碱，像撒了细盐，随胳膊扬落，布料磨着皮肤，发出轻微窸窣声。裤脚卷到膝盖，小腿沾着干泥，几道麦芒划的红印子，迎着日头更显眼。

视线往细处挪，后颈皮肤晒得发红，毛孔像刚醒的小虫微微张着。先是一点极淡的湿意从皮肤下渗出来，细得几乎看不见，像地里刚冒头的麦芽。等第二点、第三点渗出来，水珠凑在一起，顺着汗毛尖滚到肩胛骨。那水珠透着光，像裹了一小团日头，轻轻一晃就颤巍巍的，生怕摔碎。

这颗汗珠慢慢攒劲，新的汗珠渗出来顺着它的边滑过，两滴一碰“滋”地融在一起，比刚才大了一圈。它顺着脊梁沟往下滑，到腰眼被腰带布边挡了下，打了个转。风又来，带着麦芒的刺痒，那人下意识耸肩，腾出左手捶腰——弯腰太久，腰早酸得发僵。汗珠借着这股劲往侧边挪，顺着肋骨弧度，慢慢滑向腰侧。

到了腰侧，它停住了。这里皮肤略松，随呼吸一鼓一收，汗珠悬在磨得发毛的裤腰上，像颗没敢落地的星子。它犹豫着，左边是滚烫的裤料，右边是未干的汗印。地心引力拽着它下沉，表面张力又把它往皮肤拉，两劲较劲，让它颤了又颤。那人再弯腰，镰刀“唰”地割倒一丛麦，麦秆往后一撂，腰腹一用力，汗珠终于没稳住，顺着裤腰坠下半寸，悬在布料纤维上，再晃就要掉下去。

终于，又一次弯腰割麦时，它脱离了布料。先坠下半寸，接着直直下落，在空中划出极细的亮线，像银线轻划空气。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晃眼的光，掠过一只低空飞的小蚂蚱，蚂蚱愣了下，扇翅往旁躲。汗珠还在落，速度越来越快，眼看要砸到脚边的麦茬——麦茬晒得发干，断口还凝着清晨的潮气。

“噗”的一声轻响，它砸在刚割倒的麦秆上。麦秆叶子带着点潮气，被砸出一小片深色印子。汗珠在麦叶上滚了滚，顺着叶尖滴进干裂的土缝。土缝里的土渴得发脆，汗珠一落，立刻“嗤”地轻响，像给土地喂了口水。眨眼间，深色印子变浅，只剩一点湿痕，风一吹，连湿痕也淡了，最后只剩土面一点极淡的印记，好像它从没来过。

可这颗汗珠里藏的东西，不是说没就没的。它有清晨山泉水的凉，有晌午日头的烫，有镰刀手心里的茧子味——那茧子厚得能磨破麦秆，是年年割麦、锄地磨出来的。还有望地头麦垛时，眼里的盼头：今年麦价降了，收成够不够娃的学费？够不够给老伴抓两副治咳嗽的药？它坠下时，带着一上午弯腰的累，胳膊上麦芒划的痒，还有想着傍晚拉新麦回家，给娃煮麦仁粥的暖。这颗汗珠里的盼头，也是田垄里所有人的盼头。

往远看，田垄里还有好几个这样的身影。东边大娘戴草帽，帽沿布条湿了一圈，汗珠顺脸颊流到下巴尖，悬了会儿滴在握麦秆的手背上，顺着指缝滑进土，混着麦秆的清香。西边老汉脱了上衣，黝黑脊梁上全是汗珠，像撒了层碎露，迎着日头闪光。他割会儿直腰望远处村子，又低头接着割——家里孙娃还等着他回去摘院里的杏儿，风里都能飘来杏的甜香。这些汗珠落下，有的砸在麦秆上，有的砸在土路上，有的砸在搪瓷缸沿上溅起细小花，最后都没了踪影，却攒在一起，把一垄垄麦子割下、捆好，扛到地头车上，让车轮碾着土路“吱呀”响，尘土跟着车轮打旋，把满车金黄往家里运。

日头往西边挪，影子拉得越来越长。风里热意淡了，多了麦秆的香。割麦人直腰用袖子擦脸，袖子立刻渗出汗，留下更深的印子。他望地头麦垛，还没到半人高，叹口气。

从腰后摸出水壶拧开喝了口——水早晒得温吞，却能解点渴，喉间还留着水壶铁壳的凉。

他弯腰捡起镰刀，往掌心吐口唾沫搓了搓，再握刀柄。镰刀“唰”地又割下去，刚擦干净的后颈上，新的汗珠慢慢渗出来，顺着刚才那颗的轨迹，慢慢往下滑。

这颗新汗珠，会和之前的一样，在皮肤上攒劲、慢挪、坠落，最后没入土里。一颗接一颗的汗珠，把夏天的热、土地的渴、人的累，都揉进地里。来年春天，土里冒新绿芽、长新麦子；来年夏天，新的汗珠从新的脊梁上渗出来，坠落在新的麦垄里。就像那些弯腰割麦的人，一年又一年，把汗水撒在地里，把日子的盼头，也种在地里。

风又吹过田垄，带着新割麦子的清香，吹在汗湿的脊梁上。没人会特意看一颗汗珠的轨迹，可汗珠落下的地方，土地记得，麦子记得，日头下劳作的人，也记得——记得麦仁粥在傍晚冒的热气，记得麦垛慢慢长高的模样，记得每颗汗珠滚过脊梁时，那点又烫又沉的温度。

作者简介：冰溪洋（系笔名)，原名杨锡冰，男，河南信阳商城人，娱评人、知名散文创作者、资深博主，河南省微电影协会会员，中国诗歌网蓝V诗人，其大量作品覆盖中国作家网、央视网、人民网、凤凰网、中国知网、大河网、顶端新闻、大象新闻、今日头条、百度新闻、网易新闻、搜狐新闻、简书等众多主流网络平台。曾荣获责任中国——人民网2011年度、2012年度十大社会责任博客，人民网2014年度十大微博网友；央视网2011年度最具影响力精英博主奖、2012年度十大人气草根博主奖、2013年度十大草根名博；河南日报社顶端新闻2024年度顶端文学十佳散文创作者、2024顶端人气创作者TOP100；入围“博客十年——影响中国百名博客评选”200名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