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二爨情有独钟——张济海
我对二爨情有独钟
文/张济海
提笔写下这个题目时,案头正摊着一张临习多年的《爨宝子碑》拓片,纸角已磨得发毛,墨痕层层叠叠,像极了我与二爨四十余年的缘分——初见时的惊鸿一瞥,临摹时的困顿迷茫,融合时的豁然开朗,到如今仍不敢说全然参透,不过是在这条路上多走了几步,想把心里的些许感悟说与同好。
一、英雄山下的初见,一道撞进心里的光
八十年代的济南英雄山,每到周末总挤满了逛文化市场的人。那时我刚从军校毕业,留在院校任教。业余时间给学员讲书法,案头摆的多是欧颜柳赵的法帖,一笔一画都循着唐楷的规矩:横要平,竖要直,结构需严整,起收得规范。学生们跟着我临帖,常被我揪着“这一捺太飘”“那弯钩不够劲”,自己也沉浸在这种“铁画银钩”的标准里,以为书法的极致便是如此。
那天本是去淘本《九成宫》的拓片,却在一个旧书摊的角落,被一叠泛黄的纸页绊住了脚。摊主说是刚收来的云南拓片,其中一张题着“晋故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府君之碑”,字儿写得“怪”:横画起笔像刀削,收笔却带个小钩;撇捺不循常态,有的往外撇得张扬,有的往内收得拘谨;结构更是奇,“点”像高空坠石,“横”如老树枯藤,明明是楷书的骨架,却透着股野劲儿,像山里的汉子,不讲究衣衫整洁,却浑身是力。
这便是《爨宝子碑》。我蹲在摊前看了许久,掏出当月大半工资买下,揣在怀里往回走,一路心跳得厉害。回到住处铺开,与案头的《多宝塔碑》并排摆着,简直像两个世界:颜体的端庄秀丽,如宫廷舞者,一招一式皆有法度;而爨碑的字,像山野间的舞者,赤着脚踩在石头上,每一步都带着泥土的腥气与草木的韧劲。
夜里睡不着,开灯再看。那些看似“不合规矩”的笔画里,藏着一种说不出的生命力——它没有唐楷的“庙堂气”,却有一股子扑面而来的真诚,像是写字的人根本没想过要“写好看”,只是把心里的劲全泼在了纸上。那一刻突然觉得,学了多年的唐楷,像是被框在精致的笼子里,而这爨碑的字,是破笼而出的鸟,带着风的声音。
这种感觉,后来才知道叫“心灵撞击”。它让我明白,书法不止有“规范”,更有“性情”;不止有“庙堂之高”,更有“江湖之远”。
二、十年困顿:临得越像,离得越远
从那天起,我的案头多了常设的位置:左边是唐楷,右边是《爨宝子碑》与《爨龙颜碑》(后来才寻到的“二爨”全本)。我开始临习二爨,起初是兴奋的——那些横画的“方笔”,像用斧头劈出来的;那些结构的“错位”,左低右高,上紧下松,像随时要跳起来的人。
可临了三年,问题来了。我写的字,笔画是像了,方笔也练得能一刀到位,结构也照着拓片摆得整整齐齐,可怎么看都觉得“呆”。像庙里的泥塑,五官俱全,却没有神气。有回请恩师来看,他指着我的字说:“你这是描字,不是写字。二爨的‘野’,是骨子里的,不是皮毛上的‘方’与‘斜’。”
恩师的话像盆冷水,浇得我清醒。我开始反思:是不是太执着于“像”了?唐楷讲“法”,二爨讲“意”,用学唐楷的“描红”法子学二爨,难怪越学越死。那些拓片上的字,是千年前书家随手写就的,带着当时的呼吸与力道,我只摹形状,不悟其神,自然成了“标本”,没了“活气”。
接下来的几年,我陷入了困顿。有时对着二爨拓片发呆,觉得那些字在嘲笑我:你学得了我的形,学不了我的魂。甚至有过放弃的念头,想还是回到唐楷的舒适区,至少不会这么“折磨人”。可一想到初见时的心动,又舍不得。
三、转益多师:从篆隶行草里偷“活气”
转机出现在一次书法交流会。会上看到有人临《石鼓文》,那篆书的圆转与厚重,像老树盘根,明明是静态的,却透着股生生不息的力。我突然想:二爨的方硬,是不是缺了点这种“圆”的韧劲?
从那天起,我决定“转学”。不盯着二爨死磕,而是往源头找养分。
先是学篆隶。《石鼓文》的线条,让我悟到“力藏于内”——二爨的方笔虽刚,但若没有篆书的“筋”在里面,就成了脆而易折的玻璃。我试着把篆书的“中锋”用到爨体的横画里,让方笔里藏着一丝圆转的韧劲,果然,字里多了点“弹性”。
再学行草。王羲之的《兰亭序》,苏东坡的《寒食帖》,那些连笔与飞白,像流水一样活。我发现,二爨虽以楷书为骨,但书家写的时候未必全是“停匀”的,一定有快慢、轻重、缓急。我试着在临爨时加入行草的“节奏感”,某一笔快一点,某一捺重一点,让字里有“呼吸”,不再是铁板一块。
后来又迷上了金农的漆书。他的字横粗竖细,像用刷子刷出来的,却粗中有细,笨里藏巧。我琢磨:金农也是学碑的,他怎么就能把碑的“拙”写出“巧”来?原来他掺了隶书的波磔,又带了点绘画的“写意”。我试着把漆书的“浓淡变化”用到爨体里,让墨色有枯有润,不再是一味的浓黑,字里竟多了层“光影”。
最意外的收获是汉飞白书。那种笔画中丝丝露白的质感,像枯藤缠松,既有骨力,又有仙气。我把飞白的“虚”用到爨体的长撇长捺里,让刚硬的笔画里透出点“空”, suddenly (突然)觉得字“透气”了——就像人需要呼吸,字也需要留白。
就这样,前前后后学了十年篆隶行草,学金农,学飞白,像个贪心的孩子,从各家各户的院子里“偷”点东西:偷篆书的“筋”,偷行草的“气”,偷漆书的“趣”,偷飞白的“灵”。然后试着把这些“偷”来的东西,一点点揉进二爨的临习里。
有天临《爨宝子碑》的“君”字,写到口竖画与方折处,不自觉地用了篆书的中锋,收笔时带了点行草的轻提,墨色也故意让它稍枯——写完一看,那字突然“立”起来了,像个站在山岗上的人,脚下有根,身上有风。我盯着它看了很久,眼眶有点热:原来这就是“活”啊。
四、爨八体:不是创造,是“嫁接”的尝试
把这些感悟融进去,写得多了,渐渐有了自己的样子。有人看了说:“你的字,像二爨,又不全是二爨,里面有好多家的影子。”我自己也觉得,它比纯粹的二爨多了点“熟”,又比唐楷多了点“生”;比篆隶多了点“劲”,又比行草多了点“稳”。
有回学生问:“老师,这到底算什么体?”我想了想,它以二爨为根,又融了篆、隶、行、草、金农漆书、汉飞白,加上原本的楷书底子,算下来有八种养分,便随口说:“就叫‘爨八体’吧,不过是借了二爨的魂,掺了别家的料,算不得什么新东西。”
没想到这名字传了开去。后来《中国书法大字典》的编纂者看到我的字,说它“既守得住古法,又带得出新意”,正是我们要寻找的东西,竟把“爨八体”收了进去。接到通知那天,我反复翻看字典里的条目,心里不是得意,是惶恐——这哪里是我创造的,不过是站在古人的肩膀上,做了点“嫁接”的活儿,实在担不起“入典”的分量。
有人说爨八体“雅俗共赏”,行内人能看出里面的来路,行外人也觉得“好看、有劲儿”。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它没丢二爨的“真”,又加了点大家熟悉的“顺”。二爨原本像深山里的野兰,好看,却带着刺;我不过是给它挪了个地方,浇了点家常的水,让它既能在书房里香,也能在院子里开。
至于“时代性”,我倒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书法不该总藏在故纸堆里,得让人看得懂、学得会、用得上。现在的人生活节奏快,太复杂的东西接受不了,爨八体尽量在“古意”和“今用”之间找个平衡,写起来不别扭,看起来不费劲,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时代性”吧。
五、百石传薪:让山里的兰,开在更多人窗前
去年,我的学生高世村在山东老家建了座小艺术馆,墙上挂的多是临习二爨的手稿,还有这些年摸索爨八体的字。常有年轻人来问:“老师,这字怎么学?”我便把自己走过的弯路、得到的感悟,一点点讲给他们听。
有人说我“把小众的二爨做成了大众的爨八体”,其实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二爨本身就有生命力,只是以前藏得深,少有人见。我不过是个“挑夫”,把它从山里挑出来,擦了擦灰,让更多人能看见它的好。
这几年出了几本字帖,印得很朴素,没搞什么花哨的装帧,就是想让普通人买得起、学得会。带学生也没什么秘诀,只告诉他们:先学二爨的“真”,再融百家的“活”,别执着于“像我”,要写出“自己”。
馆里有块石刻,刻着“百石传薪”四个字。“百石”是说二爨的碑石厚重,“传薪”是盼着这火种能传下去。我常对学生说:“我这点东西,算不上什么成就,顶多是块铺路石。你们踩着它往前走,能走出更远的路,看到更美的风景,我就满足了。”
有人问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这些干嘛?我总想起初见二爨的那个下午,英雄山的阳光洒在拓片上,那些字像在对我笑。书法这东西,遇见了,动心了,就放不下。能为它做点儿事,让更多人知道二爨的好,知道书法不止有规矩,还有性情,还有生活,这就够了。这也许叫不忘初心吧,
至于我自己,不过是个在书法路上慢慢走的老头子,离“成”还差得远呢。往后的日子,还是继续临帖,继续琢磨,能多写几个像样的字,多教几个愿意学的学生,就很知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