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铁成:裴李岗文化——中华文明的奠基
根据中华文明探源工程,距今8000年前后,在中国广袤大地上,出现了中华文化蓬勃发展之势,住房、聚落、原始农业、原始圈养业、原始制造业、原始礼仪规制、原始音乐和文字符号都开始形成,中华文明开始向成熟迈进。中原地区的裴李岗文化、西北地区的大地湾文化、华北地区的磁山文化、东北地区的兴隆洼文化、华南地区的彭头山文化、东南地区的上山文化、东部地区的后李文化等,像灿烂的星斗闪烁在中华文化的天空。而在这些文化中,中原地区的裴李岗文化以肇始文明元素最多、分布范围最广、对周边地区影响最大,被人们誉为中华文明的奠基。
一、重构上古史的大发现
郑州市新郑双洎河边坐落着一个不大的村庄,名裴李岗。这里的村民在农田耕作时,时常会从田地中挖出一些形状奇异的石器,有的像铲子,有的像斧头,有的像镰刀,还有一种椭圆形的扁石板,两尺来长,一尺多宽,一面光滑,一面有四个矮胖的足,当地一些人把它叫作石磨盘, 也有人叫它“通灵板”,还有人说这是西陵氏娘娘给大禹王
1977年3月,春暖花开,为了加强文化遗产保护,新郑举办了亦工亦农文物考古培训班,请来考古专家给大家讲课。或许这就是机缘,裴李岗村又发现石器了。消息传来,考古专家便赶往裴李岗村,在发现石器的现场,专家们发现了一座清晰的墓葬,墓内有数件过去村里常挖出的石器,其中就有神秘的“通灵板”,还有红陶器。能够探寻裴李岗石器秘密的相关信息终于浮现。考古专家一眼望去,便感到这些器物是过去考古中从来没有见过的,应该是一个重大新发现。
有了这一判断,当地文物部门立刻上报省文物考古主管部门,请求进行考古发掘。在得到批准后,考古专家带上短训班的学员开启了带有实习性质的考古发掘,裴李岗遗址便开始了第一次发掘工作。
这次发掘共计12天,发掘面积 118 平方米,清理了8座墓葬、5座灰坑,发现石器 25 件、陶器 21 件、骨器 1 件、兽骨2件、绿松石2枚,初次发掘取得了丰硕成果。
带着还散发着墨香的《河南新郑裴李岗新石器时代遗址的试掘报告》,负责发掘工作的李有谋、崔耕、薛文灿立刻向省文物主管部门负责人汇报,听完汇报,省文物主管部门负责人感觉这一发现非同寻常,嘱咐他们立即带上出土的文物到北京,向国家文物局和有关专家汇报。
一行人立刻马不停蹄赶往北京,在国家文物局,有关负责人听过汇报看过文物后,立刻批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对裴李岗遗址的时代和文化类型进行评估。一行人来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负责新石器时代考古的专家安志敏先生接待了他们,在听取了汇报又仔细观看了带来的文物样本之后,安志敏先生感到事关重大,马上报告了考古所所长夏鼐先生,夏鼐所长听到消息立刻赶来,看了文物和简报后大呼:“新苗头,很值得重视!”听说带来的木炭和人骨样本已经送检后,叮嘱实验室的检测人员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检测结果通知他。
从考古所出来,他们又拜访了北京大学考古类型学专家苏秉琦先生,苏先生看了出土的文物,非常兴奋,毫不犹豫地认为,他们带来的裴李岗陶片标本时间应早于 7000 年前。这是一个让人倍感振奋的判断,在此之前,中国发现的史前文化最早为仰韶文化,时间是距今7000~4500年,裴李岗遗址的时代无疑要早于仰韶文化的时代,这将成为当时已知最早的新石器时代文化类型,中国上古史将据此改变。裴李岗的发现太重要了,辞别时,苏秉琦先生主动给河南省文物主管部门的负责人写信,请省里高度重视,搞好进一步的发掘和研究。
在北京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他们去拜访《文物》杂志的总编辑杨谨同志,本来是去送唐户遗址两周墓地的考古发掘简报,没想到在聊天中聊到了裴李岗的发现,杨总编立刻来了精神头,匆匆浏览了一下裴李岗的发掘报告,竟要求留下来与唐户遗址两周墓地的考古报告一同发表。
北京之行,让裴李岗遗址的发掘者深受鼓舞,没想到,裴李岗遗址的试掘竟得到国家最权威专家的高度评价和关注,他们意识到中华文明发展史上最神秘的一段历史有望即将揭开,这段历史将把中华文明的发展历史推向更早。随之,一次次更加严谨、更加科学的发掘工作有序展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也参加了进来,中国最著名的考古大家裴文中、安志敏等先生还亲临现场指导。
经过一系列的考古发现,裴李岗遗址的面纱被揭开,这是一个距今9000~7000年的氏族村落遗址,这是一个面貌和内涵完全不同于人们熟知的仰韶文化的更早的文化遗址,它的发现将中华文明的发展源头推向了9000年前,重构了中国上古史。专家将它命名为裴李岗文化,入选“二十世纪中国百项考古大发现”、中国考古“百年百大考古发现”。裴李岗文化成为中华文明发展史上的重要坐标。
二、意义非同寻常的创造
随着裴李岗遗址文化面貌的廓清,与裴李岗文化相似的遗址更多地被发现,特别是漯河贾湖、郑州峩沟、郑州唐户等遗址,提供了裴李岗文化更为丰富的内容,一系列从未有过的现象出现了,展现出距今9000~7000年前中国人类社会发展的灿烂画卷。
房屋营造出现了。裴李岗文化时期的人们已经彻底告别了露宿和穴居,开始在临近河边的台地上建造房屋,这是目前发现的中国最早的人类土木建筑营造活动之一。从多个遗址发掘的情况看,裴李岗文化时期的住房为半地穴式,平面有椭圆形、圆形、圆角长方形和不规则形。门向有西南向、南向、东南向几种,大多朝向地势较低的一面。房子以单间式为主,也有双间式、三间式,面积小的有7平方米,大的有20余平方米,房内居住面和墙壁均经过处理。有些房内发现有用灶迹象,灶台设在房屋中间或门道一侧。房子的结构形式有斜坡门道式、阶梯门道式。
裴李岗文化时期的房子建造的方法是,先在地面挖一浅坑,修好门道,再在坑的周边树起梁架,在房子顶部和四周上面铺上蒿草,再对室内地面进行硬化处理,建上灶台,房子便建好了。
家畜圈养出现了。在长期的牧猎生活中,人们尝试将一些猎伤后易于圈养的一些动物留下来,“物兽以为畜”, 培养了一批家畜。到了裴李岗文化时期,由于原始农业的蓬勃发展,粮食剩余的出现,家畜圈养开始普遍出现,家畜圈养业形成了。在郑州裴李岗遗址中发现有猪骨、羊骨、狗骨、牛骨、鸡骨等, 在漯河贾湖遗址中也出土有大量动物骨骼,经鉴定已有部分动物被圈养,主要是猪和狗,还有少量的黄牛和水牛的骨骼。这些都说明裴李岗文化时期在原始农业生产的基础上出现了猪、羊、鸡等家畜饲养。家畜饲养的出现和形成,使人们逐渐摆脱食物缺乏的境况,对于提高人类生活质量,增强人类体质,具有重要意义,对人类迈向文明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这是继火发明之后的又一革命。
原始纺织出现了。在裴李岗文化遗址内出土了许多与纺织有关的遗存和文物,在郑州峩沟遗址出土了7300年前的陶制蚕蛹,这是目前国内发现的最早的陶制蚕蛹,可能与养蚕缫丝出现有关。在郑州裴李岗、漯河贾湖等遗址发现了骨针、纺轮等纺织工具,在许多陶器上还发现有绳纹、网纹和席纹等,这一系列的发现,说明裴李岗文化时期纺织技术已经出现,人们可能已经穿上纺织而成的服装, 这是人们在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利用自然、创新自然方面的巨大飞跃。
管乐乐器出现了。漯河贾湖遗址中出土骨笛达30多支,除去半成品和残破者外,完整的骨笛有6支,一支5孔,一支6孔,三支7孔,一支8孔。这些用丹顶鹤的尺骨制作的乐器,形制固定,制作规范。经音乐演奏家测试,今天仍能分别奏出四、五、六、七声音阶。贾湖骨笛是迄今发现的中国年代最早、保存最完整、出土个数最多,且能演奏的乐器实物之一,改写了中国音乐史,这是人类迈向多彩精神世界的又一飞跃,标志原始乐理知识体系开始形成。
礼仪规制出现了。礼仪是规范管理社会秩序的重要手段,是中华文明的核心内容之一,裴李岗文化时期已经初见端倪。发现的裴李岗文化中的墓葬都非乱葬,不仅经过认真规划,墓内随葬品也都遵循一定的规制。所有墓葬都遵从一个方向,墓圹为长方形土坑, 葬式一般为单人仰身直肢葬,也有男女二人合葬墓。随葬品一般3~5件,最多的20多件。随葬品主要有三类,一类是生产工具,一类是粮食加工工具,一类是生活用品。随葬品是随墓主人身份而定的,承担农业生产和狩猎活动的男性墓葬,随葬品一般多为石铲、石镰、石斧、箭镞等生产工具和部分陶器。从事家务和采集活动的女性墓葬,随葬品一般多为石磨盘、石磨棒等谷物加工器具和部分陶器,极个别的墓葬还随葬有饰品和艺术品。
裴李岗文化出现的几乎涉及人类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新气象,是此前历史时期从未有过的,开辟了中国人类社会发展的新时代。
三、中华文明的奠基
中华文明起源于何时,这是近40年来人们讨论最热烈的话题,随着现代考古工作的进展,更多的材料将中华文明起源的时间不断向前推进,裴李岗文化的发现,为人们提供了更为广阔的视野。
裴李岗文化一系列的新创造,萌芽了一系列文化知识体系,既有物质的,又有精神的,为文明的形成铺垫了基础。
裴李岗文化建筑营造活动的出现,标志原始建筑知识体系开始形成;
裴李岗文化聚落社会组织的出现,标志原始社会管理知识体系开始形成;
裴李岗文化原始农业的出现,标志原始农业知识体系开始形成;
裴李岗文化家畜圈养的出现,标志原始膳食结构知识体系开始形成;
裴李岗文化磨制技术和制陶技术的出现,标志原始制造技术知识体系开始形成;
裴李岗文化纺织技术的出现,标志原始纺织知识体系开始形成;
裴李岗文化炊具、餐具、酒具的出现,标志了原始烹饪餐饮知识体系开始形成;
裴李岗文化饰品和雕塑的出现,标志原始审美知识体系开始形成;
裴李岗吹奏管乐的出现,标志原始音乐知识体系开始形成;
裴李岗文化契刻符号的出现,标志原始文字知识体系开始形成;
裴李岗文化的葬俗从布局、墓圹到随葬品都形成了基本制度,标志原始礼仪规制知识体系开始形成。
裴李岗文化在生产、生活、营造、文化、礼仪、社会组织等方面开始形成的一系列原始知识体系,在这些知识体系指导下开创形成的诸多方面的创世性成就,使她成为同一时期多元文化群中的翘楚和引领者,她不仅拥有其他遗址中的所有创造,并且,还以其独有的乐器创造、契刻文字创造、雕塑艺术创造、礼仪规制创造等,为中华文明的创立做出了全方位的贡献,这是同时期其他遗址很难比肩的。裴李岗文化的这些创造孕育了中华文明形成的主根主脉。
裴李岗文化后期聚落已有一定程度的分化,墓葬也有较为明显的大小贫富之别,尤其随葬龟甲、骨规形器和骨笛等特殊器具的基本都是较大墓葬,也以成年男性占绝对多数,可见社会存在一定程度的分化,男性地位已经相对较高。裴李岗文化出现的“天圆地方”原始宇宙观、超自然力量崇拜的原始宗教观、祖先崇拜的理念、尊卑有序的秩序等成为中华文明的核心元典。
裴李岗文化所出现的这些崭新创造和崭新气象,不是局部地区的个别现象,从考古发现来看,裴李岗文化遗址的分布以郑州地区为中心,南边到淮河流域,北边到太行东麓,西边到三门峡一带,东边到黄淮沃野,几乎涵盖了河南全省,遗址达170多处,代表性遗址有郑州裴李岗、唐户、峩沟、沙窝李、瓦窑嘴,漯河贾湖、翟庄,南阳八里岗,许昌石固,驻马店谢老庄,三门峡薛家岭等,形成了这一时期中国大地上数量最多、面积最大的考古学文化,形成了中国进入新石器时代后人类社会发展的第一个高峰,形成了中华文明形成前的最靓丽的文化新潮,形成了中华文明重瓣花朵中的花蕊。
更为重要的是,从中原地区周边的考古发现来看,裴李岗文化影响并促进了陕西的老官台文化、河北的磁山文化、江苏的顺山集文化、湖南的彭头山文化的发展,成为这一时期各区域文化接触、沟通、碰撞和融合的枢纽与平台,促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范围的文化整合。裴李岗文化对外的强烈扩张影响,将渭河流域、汉水上游和黄河中游以北地区与之紧密联系在一起,形成了新石器时代的“黄河流域文化区”。将文化因素深深渗透到黄河下游和淮北地区文化当中,使黄河下游、汉水上游、淮北甚至长江中游地区文化也与中原文化区发生较多联系,从而形成雏形的“早期中国文化圈”,催育了中华文明重瓣花朵中盛开的花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