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椅上的蝉蜕

作者: 冰溪洋

正午的日头白得晃眼，晒得田埂上的泥土裂成细缝，热气从地面蒸腾起来，把远处的竹林都烘得发颤。院角的老樟树撑开浓绿的伞，影子在青砖地上洇开一片凉，光斑透过叶隙落在竹藤椅上，晃悠悠的。墙根下的青苔还带着露水的潮气，被晒得泛出淡绿——这是豫南夏日独有的模样，热得绵密，却藏着水泽边草木的润气。池塘边的柳树绿得发油，晒谷场上的竹匾泛着白亮，连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都软塌塌地垂着，像被抽走了筋骨。树荫边缘被晒得发亮，只有蜷在藤椅里的阴凉，还留着晨露的清爽。

蝉鸣声从塘边的柳树上滚过来。不是清晨那种脆生生的起兴，是被暑气泡软了的绵长嗡鸣，像老旧纺车转个不停的吱呀声，缠缠绵绵绕在耳边。风躲在竹林深处不肯出来，塘里的荷叶纹丝不动，托着滚圆的水珠亮得刺眼。屋檐下挂着的干豆角，被晒得干硬发脆，绳子勒出深深的印痕。连惯会蹦跶的蜻蜓都停在竹篱笆上，翅膀被晒得半透明，半天不挪一下。时间像塘水一样温吞，连飞虫都飞得慢悠悠，在光柱里划出细细的弧线。

先是眼皮发黏，像蒙了层薄纱，每眨一次眼都带着慵懒的重。竹桌上的蒲扇还敞着，竹篾的纹路在热浪里微微晃动，那些细缝里都藏着热气。想抬手扇扇风，胳膊却软得像煮过的面条，刚抬到半空就泄了劲，啪嗒一声落在膝头。这不是贪睡的懒，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日头抽干了，不由自主地往藤椅里陷，连喘气都带着悠长的轻。

耳朵里像是塞了团湿棉絮。蝉鸣变成了远处的潮声，邻家的说笑声、村口的摩托车响，都隔着厚厚的热气飘过来，忽远忽近，辨不清字句。有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和竹椅轻微的吱呀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闭着眼，眼皮上是暖融融的金红，像隔着粗布看日头。勉强睁开眼，梁上的蛛网在晃，窗纸的影子慢慢爬，墙上的树影忽明忽暗，像水里的浮萍在漂。

看久了，那些影子活了过来，弯弯曲曲连成村边的小河。光斑就成了河面上跳着的碎银。

后颈早就被汗浸透了，黏在衣领上，像贴了块温热的膏药。藤椅的格纹印在胳膊上，一道一道的，带着草木的凉。偶尔有汗珠从额角滑下来，流过眉骨时凉丝丝的，到了下巴尖又变得温乎乎，悬在那里半天不滴落。

身子像陷在暄软的棉絮里，又沉又轻。想动却懒得动，不动又觉得浑身发燥。

藤椅的格纹一道深一道浅，像竹篮外侧编的花纹——脑子里飘忽不定。刚飘进井水镇西瓜的甜，转眼就被童年的雨打湿了。前一秒还在算买盐要走多远，后一秒就看见槐树下挎竹篮的身影，听见喊着摘桃儿的声音。那些念头没头没尾地撞过来，像院子里追着跑的小鸡，窜到东又窜到西，抓不住，却留下满脑子的热闹。那句“慢点跑，别摔着”的叮咛，竟清晰得像刚从篱笆外传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桌上的搪瓷缸突然被风吹得晃了一下。那声响特别清楚，像石子落进空桶，把昏沉沉的脑子砸出个窟窿。

窗外的蝉鸣好像停了一瞬，又铺天盖地涌上来。风卷着槐树叶晃了晃，带进来一点荷叶的清香，混着热气，格外好闻。

慢慢坐直身子，骨头咯吱响了一声，像老木门轴缺了油，轴上缠着的旧布条随动作轻轻颤动。桌上的草帽被风吹得滚了半圈，草帽檐的麦秸磨出毛边，底下压着的纸条是小卖部王婶的字迹，铅笔歪歪扭扭记着“酱油1瓶，醋半瓶”，末尾画了个歪笑的小太阳。后背的汗衫凉飕飕地贴在身上。站起来时一阵头晕，扶着竹桌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低头看藤椅，深褐色的椅面上有个浅浅的印子，是后背汗湿的痕迹，像个人形的影子。塘边的荷叶不知什么时候舒展开一片，蔫蔫的，却带着点精神。远处的蝉鸣还在继续，但好像没那么刺耳了。空气里似乎多了点水汽的凉。

日头稍微斜了点，地上的影子长了些，没那么烫脚了。墙上的树影慢慢移到了墙角，像只蜷着的猫。世界好像从闷罐里被撬开了道缝，有了点活气。只是浑身还有点沉，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连走路都带着湿漉漉的重。

天边悄悄爬上来几朵云，厚厚的，慢慢变黑。或许真的要下雷阵雨了。

藤椅上的人形水痕，渐渐淡了。那场被日头熬煮出的混沌，悄然蜕去。平日里被琐事填满的缝隙，在蝉鸣的沸水里，反倒浮起沉底的碎影。塘边未灭的萤火，竹篮里的桃香，还有河面上那片抓不住的碎银，都在黏稠的热气中，舒展开蜷缩的翅膀。夏日的闷烈，原是一味药引，逼出骨头缝里的倦，也煨着记忆的甜。

蝉声依旧，而闷罐已然松动。只待那一声惊雷，浇透这蜕下的壳，和壳里渐醒的生灵。

作者简介：冰溪洋（系笔名)，原名杨锡冰，男，河南信阳商城人，娱评人、资深博主，河南省微电影协会会员，中国诗歌网蓝V诗人，其大量作品覆盖中国作家网、央视网、人民网、凤凰网、中国知网、大河网、顶端新闻、大象新闻、今日头条、百度新闻、网易新闻、搜狐新闻、简书等众多主流网络平台。曾荣获责任中国——人民网2011年度、2012年度十大社会责任博客，人民网2014年度十大微博网友；央视网2011年度最具影响力精英博主奖、2012年度十大人气草根博主奖、2013年度十大草根名博；河南日报社顶端新闻2024年度顶端文学十佳散文创作者、2024顶端人气创作者TOP100；入围“博客十年——影响中国百名博客评选”200名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