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溪洋‖等待一场雨
等待一场雨
作者:冰溪洋
空气凝滞,像一团被无声点燃的棉絮,在七月的午后灼灼燃烧。一周多没下过透雨,连雷阵雨也只是打个照面就走,吝啬得打不湿几片叶子。柏油路软塌塌的,车轮碾过,留下浅浅的辙痕,仿佛大地也在高温下屈服。路边的梧桐叶蜷缩成筒,叶尖焦黑,如同被遗忘的烟头烫过。田埂张开干渴的嘴,裂缝深得能吞下手指,去年遗落的麦茬,如今坚硬如针,轻易就能划破裤脚。整个世界在热浪里蔫头耷脑,艰难喘息,连墙角的影子也畏缩成一团,稀薄得随时要被蒸发。
居民楼的窗户紧闭,空调外机嗡嗡低鸣,汇成一片永不疲倦的知了合唱。热浪却无孔不入,厨房的瓷砖触手发烫,阳台晾挂的衣服,一小时便吸饱了阳光,干透得带着暖手的温度。楼道里,汗味、饭菜味和陈旧的气息混合发酵,下楼倒垃圾的人步履匆匆,推开单元门的刹那,便被汹涌的热浪裹挟,眼镜瞬间蒙上白雾,裸露的胳膊像猝然贴上滚烫的暖气片,刺刺地疼。
小区便利店的冰柜前总聚着人。压缩机沉闷的嗡鸣里,夹杂着电视中天气预报员平稳的播报:"未来三天,局部地区可能出现雷阵雨..." 这声音像一颗火星溅入滚油,让沉闷的空气陡然泛起涟漪。有人伸长脖颈,朝店主扬声:"老李,瞅瞅这天,有戏没?" 店主抹了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汗珠,手指向西天:"瞧那云,铁砧似的,沉得很,怕是要动真格了。"
果然,傍晚时分,天边堆起了厚重的铅云,风里悄然混进了一股湿润的泥土腥气。楼下的张大妈正翻晒着豆角干,竹匾里的豆角还泛着潮气,她佝偻着腰往竹篮里扒拉,嘴里碎碎念着:"这老胳膊老腿,后颈窝又酸胀起来,准是雨信儿到了。"放学的孩子们追逐着跑过单元门,清脆的童音划破闷热:"下雨啦!要下雨啦!"连平日慵懒地蜷在车底的流浪猫,也竖起耳朵抖了抖胡须,敏捷地钻进了楼道转角的阴影里。空气里的燥热似乎稀释了几分,连蝉鸣都透着一丝犹豫的断续。整个小区屏住了呼吸,在无声的期待中绷紧。
然而,"局部地区可能"几个字,像悬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让这份等待变得格外焦灼漫长。太阳依旧毒辣,日子在热浪的炙烤下被抻得如同疲软的橡皮筋。清晨五点,天色已然大亮,东边悬着个烧红的铁饼。刚起身,背脊就沁出薄汗,睡衣黏在皮肤上像层湿纸。坐在屋里的人心神不宁,隔上片刻便忍不住踱到窗边,目光投向天际。云絮移动得极缓,像被无形的胶黏住。明明看着聚拢厚实了些,一转眼,又被骄阳撕扯得稀薄透明,露出刺眼的蓝。
午后的热浪变本加厉。马路上的洒水车一日三巡,水流刚亲吻路面,泛着短暂的光泽,不到半个时辰,便蒸发得只剩几道模糊的水痕,仿佛大地瞬间吸干了所有清凉。骑车人顶着遮阳帽,衬衫后背湿漉漉地紧贴着,行至老槐树下总要放慢速度,贪婪地深吸一口那片刻的、微弱的凉意,车铃"叮铃"一声惊起几片枯叶。
菜市场里更显闷热。小贩们将蔫了的菜蔬往遮阳棚深处挪动,茄子垂着紫黑的脑袋,黄瓜顶花早已蔫成褐色。卖西瓜的汉子蹲在翠绿的瓜堆旁,蒲扇摇得呼呼响,瓜堆旁的草席散着青甜的瓜香,混着他身上的汗味,在闷热里发酵成独特的味道。见人便亮开嗓子:"来个大西瓜呗!沙瓤甜口,天热解渴,等雨下来了,这瓜才叫一个透心甜!"唾沫星子混着汗珠从下巴滴落,砸在脚边的水泥地上洇开小圈湿痕。
午后,风势陡然转急,卷起地上的枯叶尘土,打着旋儿飞舞。楼道里的纱窗被拍打得哗哗作响,像谁在窗外抖着湿床单。空气里的土腥味愈发浓重,连不知疲倦的蝉也彻底噤了声,世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仿佛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风停后,空气像灌了铅似的,压得人胸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热气,吸进肺里像吞了口温水。楼下打牌的老头们收起马扎,竹椅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来了来了,这回真要下了!赶紧收衣服去!"楼道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关窗声,"砰砰"作响。三楼的小男孩把脸贴在玻璃上,鼻尖压得扁扁的,哈气在窗上凝成白雾,又被他用手指划出歪扭的太阳。可是,半个钟头过去,风渐渐息了,太阳那张炽热的脸庞,又从云层的缝隙里钻出来,重新炙烤着大地,温度不降反升。连风都裹挟着热气,吹在皮肤上,燎得人心头那点残存的希望火苗也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焦躁。
抱怨声开始零星响起。"又是干打雷不下雨!"二楼的王大爷在阳台抽烟,烟灰被风卷着飘进花盆。便利店的电视里,气象主播还在耐心解释:"冷空气前锋正在缓慢南下渗透,请大家再耐心等待..." 可这焦灼的空气里,耐心早已被蒸发殆尽。厨房里,主妇打开冰箱取冰镇的啤酒,瓶盖刚拧开,"嗤"的一声,泡沫涌出的瞬间,远处天际传来一阵低沉的、蓄势待发的闷雷滚动,像远处货车碾过石桥,沉闷地滚过天际。
那雷声由远及近,从天边的低沉絮语,渐渐汇聚成头顶沉闷的轰鸣。乌云终于沉沉地压了下来,天色骤然昏暗,如同提前降临的暮色,路灯在远处提前亮起昏黄的光。路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骑车的更是铆足了劲蹬着踏板,车后座的孩子搂着大人腰,小脑袋随着车身颠簸。倏忽间,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厚重的铅灰色天幕,紧接着——豆大的、饱满的雨点,挟着风势,狠狠砸落下来!"噗!噗!噗!"砸在滚烫干燥的地面上,激起一小撮一小撮的尘土,发出清晰而有力的声响,像谁在远处撒着沙子。
第一滴冰凉的雨点,正落在张大妈抢收腌菜坛子的胳膊上,那突如其来的沁凉让她浑身一个激灵,坛子差点脱手。随即,雨点变得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空调外机的金属外壳上,屋顶迅速响起一片哗哗的流水声,像无数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孩子们在楼道口欢呼雀跃,扒着门缝向外张望,被大人一把拽回:"当心着凉!"骑车人躲进最近的屋檐下,索性仰起脸,张开嘴,任由雨点打在面颊和唇舌间,咸涩的凉意混着泥土气息,咧开的嘴角透着纯粹的、酣畅淋漓的痛快。
雨势越来越猛,织成密不透风的水幕。路面很快积起大大小小的水洼,车轮碾过,激起浑浊的水花四溅,惊得路边麻雀扑棱棱飞起。那些被烈日晒得垂头丧气的月季花,此刻昂起了头颅,叶片上厚厚的积尘被冲刷殆尽,在雨水的浸润下,透出鲜亮欲滴的翠绿。趴在窗台边的人,悄悄推开一丝缝隙,一股裹挟着雨气的、凉丝丝的风立刻钻了进来,瞬间卷走了淤积在心底的燥热,连呼吸都变得清爽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滂沱的雨幕渐渐稀疏,雷声隆隆地滚向天际远方,像巨兽沉重的脚步声。厚重的乌云裂开一道缝隙,西斜的日光从中漏下,在湿漉漉的天空中,晕染出一道淡而清晰的彩虹,红橙黄绿青蓝紫依次铺开,尽头仿佛系在远处的楼顶。楼下有人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饱含水汽的空气,声音里满是松弛:"可算透口气了!"卖西瓜的小贩重新支起摊子,嗓门比雨前更加洪亮,穿透清凉的空气:"刚淋过透雨的新鲜甜西瓜!保熟保甜,尝一块不?"
晾在室内的衣服又被挂回阳台,湿润的纤维吸饱了雨水的清凉,也染上了阳光洗过的洁净气息。墙角那些干裂的缝隙,此刻贪婪地吮吸着渗入的雨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泥土特有的、带着生机的腥味,丝丝缕缕从门缝窗隙钻入,混着楼下饭菜的香气。蹲在路边的流浪狗用力抖了抖湿漉漉的皮毛,水珠飞溅,然后伸出舌头,专注地舔舐着地上的积水,尾巴在身后轻轻摇晃起来,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水花。
这场雨,终于来了。它酣畅地浇透了龟裂的土地,也悄然浇熄了积郁在人们心头的焦灼之火。漫长的夏日,仿佛被这清凉的雨水按下了一个温柔的顿点。那场牵肠挂肚的等待,早被雨水泡软,和着泥土的腥气,成了夏天的一部分。
窗台上,残留的水珠正将那道淡淡的虹,折射成细碎的光。
它们在玻璃上慢慢流淌,像时光留下的痕迹。
作者简介:冰溪洋(系笔名),原名杨锡冰,男,河南信阳商城人,娱评人、资深博主,河南省微电影协会会员,中国诗歌网蓝V诗人,其大量作品覆盖中国作家网、央视网、人民网、凤凰网、中国知网、大河网、顶端新闻、大象新闻、今日头条、百度新闻、网易新闻、搜狐新闻、简书等众多主流网络平台。曾荣获责任中国——人民网2011年度、2012年度十大社会责任博客,人民网2014年度十大微博网友;央视网2011年度最具影响力精英博主奖、2012年度十大人气草根博主奖、2013年度十大草根名博;河南日报社顶端新闻2024年度顶端文学十佳散文创作者、2024顶端人气创作者TOP100;入围“博客十年——影响中国百名博客评选”200名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