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市到乡村,“回流”女孩儿过得怎么样?
侯荷敏 方士锦
乡村与城市,两个名词代表着经济水平、教育资源以及生活方式等各方面的差异。有人向往都市的车水马龙,有人倾心乡野的恬静淡然。而那些在城乡之间辗转的孩子,心中究竟藏着怎样的滋味?三个“回流”女孩儿的故事,或许能给我们一些答案。
归去来兮
赤水镇坐落于赤水河谷,亚热带季风气候赋予它夏季伏旱、秋冬干燥的特质。每逢秋冬枯水期,站在屋顶远眺,密集的水泥房依山势错落,赭红色丹霞砂岩大片裸露,宽阔的公路蜿蜒起伏直抵家家户户,大名鼎鼎的赤水河则从村镇中心自西向东流淌。
2003年,杜陵春回四川泸州市赤水县老家探亲时,在乡镇医院旁捡到一个裹着破布的女婴。当地重男轻女观念盛行,弃婴屡见不鲜。已有两个儿子的杜陵春一直想再要个女儿,便收养了这个女婴,取名“杜敏”,随后带“女儿”回到东莞的家。
这一去便是十五年。杜敏在东莞市军埔镇读完小学,在腾辉中学读到初二。随着大哥结婚,母亲经营店铺无暇顾及,加上同班有两个同学因学籍问题转回老家上学,内心敏感的她也向母亲提出回赤水上学。
2018年8月20日,杜敏回到了这个可称作“故乡”的地方,眼前的景象却与母亲口中的“豪宅”、自己想象中绿油油的西瓜地和鸟语花香的画面相去甚远。
那距四川1500公里的唐小山,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唐小山8岁时,父亲接她和奶奶到杭州生活。说是生活,她只在杭州萧山希望工程小学读完二、三年级就折返了。原因是比她大三岁的哥哥学籍在河南淅川老家,初中办不过来,高考也回不去。于是,2013年三年级暑假刚过半个月,唐小山就跟着表叔回了淅川厚坡镇,由提前回来的奶奶和在隔壁几个村镇干“建筑队”的爷爷照看,继续上小学。
同样在河南这片土地上,另一位女孩贺时雨的回流之路,虽同样因户籍所困,却有着些许不同的境遇。
贺时雨1岁时便在深圳生活,父母在当地开了一家大酒楼,2005年时就已是万元户。
贺时雨12岁那年小升初,到宝龙中学就读。一年里,父母跑遍民政局、省级政府办公厅,最好的结果是学籍能过渡到高中,但高考仍要回户籍地。而贺时雨和父母的户籍地在河南社旗县。
2018年,贺时雨寄住在淅川县舅舅家,全县有三所公立初中,父母最终安排她到条件相对较好的福森中学读初二。
橘生淮南
回想起在杭州的短暂时光,唐小山乌黑发亮的瞳孔像是注入了一汪活水,这个文静的小女孩稍显活泼起来。
在她的记忆中,每天早上7点25分,父母上班会顺路送她上学,下午由奶奶到校门口接,奶奶还会不时准备一些零食、玩具之类的惊喜。学校的课程除了语数英,还有美术、科学、体育,平均每周两节,而且下午三点半就放学。在老家上幼儿园时,这个被老师认为“笨笨的”小女孩,一学期能拿三次“鸭蛋”,到了杭州却能跻身班级前三十。
在这里上学的基本都是外地务工人员的子女,学费、伙食费等各项费用全免,由于学校的特殊性,曾多次受到社会关注。唐小山还记得,二年级下学期一个周六下午,学校来了一队采访人员,给每个小朋友都发了一套铅笔盒和蜡笔盒。周末,爸爸妈妈有时会带她乘坐“1314 路”公交车到西湖边游玩。这些都是唐小山在外地上学时的印象。
唐小山提到往事时,评价自己“钝感力超强,有时候不知道别人在说我”。
在杭州上二年级时,唐小山常被一个高年级女生欺负。买的辣条没吃几根就被扔到垃圾桶,甚至不是被抢走吃掉;在厕所,她被吐过口水,有一次发卡还被人揪着头发捋下来,扔到排泄物上。以至于那之后,唐小山口袋里总会多装一个发卡。而唐小山此前根本不认识那个霸凌者。
相较于唐小山在杭州的复杂经历,贺时雨在深圳的生活则从容许多。
贺时雨的母校是育英小学,六年里成绩稳居班级前三、年级前十。在深圳待的13年里,她穿梭在市中心CBD大楼间,徜徉于科技馆、少年宫,学校每年会组织春、秋游,女孩们放学后还可以选择留校做手工、跳皮筋。
所谓“世面”之物,“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贺时雨也算见得比较多,这也让她养成了落落大方的性格,回到家乡后也毫不怯场。
属于本地人的“不适应”
刚回到赤水时,很多人家邀请杜敏和妈妈去家里吃饭做客,长辈还会问起东莞的情况,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
杜敏舅舅家只有一个儿子,他们对杜敏的到来表示欢迎,说:“我要认你做女儿,你要成为我们家一分子了。”母亲打理完一切后就回了广东,除去日常开销,每个月会往杜敏的卡上多打1000元零花钱作为补偿。
杜敏没想到,在母亲走后,周围人表面上的淳朴真诚一下子变了味。
她用多余的零花钱买新衣服和零食,却遭到邻居鄙夷,议论她把旧衣服丢掉,“大手大脚的,一看就是个败家子”。当地人大多说四川话,一些小孩因为她是从广东回来的,会学着港剧叫她“鸡婆”。
地域的隔阂与偏见,如同无形的墙,在“回流”的路上处处可见。唐小山回到河南淅川后,也遭遇了属于她的“不适应”。
“回来之后就跟不上了,得努力学习才行。” 那个暑假互相串门时,村里的长辈们都这么说,连爷爷奶奶也不止一次强调。
第一次考试,唐小山在班里排倒数第四,之后被调到最后一排靠近卫生工具、看黑板左半部分会反光的角落,有时抄笔记得站到中排。老师隔三差五拿“不愧是大城市回来的,受不了这边的差距”的话题暗中影射。
而唐小山作为班里第一个从外地转回来的学生,学习成绩衔接不上本是常事,却被老师同学冷嘲热讽了半个学期。直到后来唐小山成绩排进班级前10名,情况才有所改善。
语言是归来的天然屏障
杜敏刚到镇上上初三时,不了解情况的同学因为她说普通话,不太愿意和她一起玩,觉得她“很装”。杜敏清楚地记得,高一地理老师讲到“山谷风”这个知识点时,由于四川话里“山腰”和“山脚”发音相似,她记错了半个学期,直到一次考试后同桌给她讲错题时才意识到。
从高一开始,英语老师就要求背英语范文和练衡水体,杜敏从不照做,以致每次老师展示作文,同学们都能一眼认出她那“别具一格”的飘逸字体。高一整年,满分 25 分的作文,老师给她的最高批改分数只有 17 分。然而,临近期末的一次省级考试,她的作文却得了23分。
凭借扎实的英语基础,杜敏上英语课时,对老师的一些强制性要求更是不予理会。一次讲课,杜敏觉得老师讲得太无聊,就用文具笔和橡皮在桌子上“搭桥”,老师提问时,她流利地说出了答案,这一点在后面展示的PPT上也得到了印证,可老师却因自己的口音否定了她。
老师:“你在说什么呀?”
杜敏又重复了一遍答案。
“你说的口音是错的”,老师讥讽道。
疑惑、怨恨、羞愧、不可思议……复杂的情绪让她觉得老师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了自己,从此决定再也不说英语了。而在此之前,她小学时在东莞市口语比赛中拿过二等奖;在此之后,她大学四级考了两次,每次都败在听力上,最高一次120分,最低一次85分。
语言带来的隔阂与碰撞,在“回流”孩子的学习生活中如影随形,只是不同的人面对这般困境,有着不同的遭遇与应对方式,贺时雨便是如此。
刚回来时,贺时雨听不懂河南方言,“嘟囔”“利亮”“弄啥”这些老师和同学常挂在嘴边的词,她都有些懵,“大部分能猜出来,有些实在听不懂,只能根据他们的语气判断”。
面对贺时雨的提问,同学们都很乐意解答,会用笔在纸上打草稿说明;老师从家长那里知道贺时雨的情况后,自习课上,数学老师和物理老师会主动关心她的功课情况,遇到问题更会耐心解答。
因为她的语文和英语能排在前三,“我不觉得过多的关心会有压力,这就是自己的事,搞好学习又不丢人。” 初三以后,“最差的还是数学,高一有一次考了59分,其他都还好。”
橘生淮北
2021年11月,杜敏的妈妈杜陵春患病去世。回忆与梦境交织,她时常梦见母亲——那个最爱她的人。她时常梦见初二回来时,妈妈带她走了很长时间的路,到隔壁村赶大集;梦见寒暑假回广东,和妈妈一起逛街,算准妈妈快从店里回来时点好外卖;梦见大学毕业后和妈妈住豪宅、去旅游……
母亲的离去没有让杜敏变得自怨自艾,而是让在悲痛中学会了独自前行,她将对母亲的思念化作学习动力。
2023年,杜敏考上了免学费的四川公办师范学校。
同时期,唐小山成为广州一所大学的学生,还拥有了甜蜜的爱情。而远在1400多公里外上海读大三的贺时雨,正在准备考研。
当被问到对过去的记忆时,她们说已经模糊了,有些东西也不计较了。“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要活在当下,要看向未来”。与其说是释怀,不如说是成长。对于她们来说,那些经历就像是促进玫瑰盛开的肥料,最终她们想成为美丽又带刺的玫瑰。
根据2023年发布的《流动儿童蓝皮书: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显示,与“非回流儿童”相比,“回流儿童”的学业成绩更差,留级比例也更高。此外,“回流儿童”患抑郁类疾病的比例也较高,超过60%。
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时代浪潮中的挣扎与坚守。杜敏、唐小山、贺时雨,她们只是千万“回流孩子”的缩影。他们像候鸟般在城市与乡村间迁徙,带着城市的印记回到故乡,又在故乡的土壤里努力生长。他们的故事,不仅是个人的成长史,更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一个个深刻的注脚。
统筹:石闯
编辑:岳炎霖 实习生 王雨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