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杀围城:“灵魂角色”为何最终会集体出走?

正观特稿 原创

2025-08-05 15:15

陈畅 桑楠


“这地方栖息的都是水系动物,水干了就走,年龄大了就滚蛋。”这些平均年龄约20岁的DM们(Dungeon Master的缩写,指剧本杀里的主持人),将自己比作附水而生的动物,支撑在这座用一个个剧本构筑出的围城中。但在多年后,他们还是选择离开这里。

“差评”风波下被迫“营业”

这是一座被绿围挡圈起的旧大楼,大约30层高,有三分之二都是剧本杀店铺,有的因为场地大小限制,被迫划分在上下不连的几个楼层。

与四周建筑完全不同,这座旧楼俨然成为一座遗世独立的围城,而那些坐立在门口谈笑的DM们就如同围城里的“灵魂角色”,对每一位初次来此的客人笑脸相迎。

嘈杂吵闹是这里的常态。形形色色的人群充斥在这里,在大小不同装潢的房间里进行着故事各异的剧本杀,空气里尽是呛人的尼古丁味。

当剧本杀结束时,DM们会挤坐在灰色亚麻沙发上说笑,或是靠着墙外刷着短视频。而DM茼蒿却沉默着,熟稔着点起烟吞云吐雾,完全不同于剧本杀进行时那般热络。

北京时间17时40分,灯光再次熄灭。

茼蒿又结束了一场提前告终的《青楼》,小客人们不满地离开了。尽管他们是一群十五六岁的高中生,但却早已是剧本杀的“老玩家”。

有一个略带婴儿肥的女孩对这次体验最为不满,她抱怨道:“一个机制本被玩成了推理本,真没意思”。

机制本是在剧本杀中加入一些互动方式来帮助玩家获取更多的线索和道具,或者自发组成阵营来相互对抗。

茼蒿在前台向她认真解释,因为玩家要赶晚上七点的高铁,所以要简化最终环节。即便反复解释,女孩似乎仍不满意,但也没有再紧抓不放,最后带着怨气离开了。

图为剧本杀房间

女孩离开后,茼蒿向同事们诉说着自己的不满,他语速极快,脸色也因为担忧而有些涨红:“我害怕她给我们差评,一直在哄她。”

与此同时,在龙子湖大学城里另一家剧本杀店内,DM推推收工后,也谈起自己的“哄人”经历。

那是一次8人阵营的机制本《斗天》,其中一个女生非常信任所谓的“盟友”,但最后却被骗而惨败。“她接受不了,我把别的客人送走了之后,就在那儿哄她,她坐在椅子上,我在旁边蹲着,哄了半个小时才哄好……”推推回忆道。

茼蒿和推推虽然身着戏衣,但却不是如戏子一般身处其中,他们只是每场故事的引导者,需要把玩家们联系在一起,同时也要承担着故事结束后的服务。

当贫穷的“刀子”割在身上

“当贫穷的刀子割在身上,碰到骨头,割不出血。”这是剧本杀《圣彼得堡大剧院》其中一幕的场景描写。

DM阿油曾主持过100多场《圣彼得堡大剧院》,线上平台顾客评分最高。

早上9点,第一批客人来到了提前布置好的主题房间。阿油与客人们闲聊,说自己是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的表演系本科生,演过多次话剧,所以才对这么小众但又需要功底的题材得心应手。

客人好奇他为何会做DM这一行,阿油解释道:“我很热爱表演,但是也需要生活。”

表演于阿油而言,就像那些富丽堂皇的绘画,观赏的时候觉得画面气势恢宏,而置身其中就没那么光鲜了。

北京每年都有许多北漂的表演生,由于影视寒冬,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挤住在狭窄潮湿的地下室。虽然不至于饿死,却每天都要守着数百个商演群信息,在等待的焦虑中度过。

阿油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所以他回到家乡,选择成为了一名剧本杀DM。他认为自己无法用青春去赌一个飘渺的结果,至少现在这份工作还能体现他的专业能力。

图为剧本杀的场景

有人是因为热爱,而有人是为了解决温饱。

店长三九谈及自己成为DM的原因,是因为缺钱。当时他跟家里闹掰,从新乡来到杭州,几乎身无分文。“当时做DM一周结一次工资,我能吃上饭”,三九把玩着手里数据线,云淡风轻一般,又继续说道:“最开始我不喜欢这个行业,每天看剧本看到头疼,但我真缺钱。”

一周一千块钱左右的工资,让三九渐渐融入到这个行业里。在杭州工作一段时间后,他晋升为店长,即便后来回到了郑州,依旧是店长。

不过,三九没有打算在这个行业继续做下去,专科电力专业毕业的他,仍希望未来能找一份“正经”工作。

在郑州的DM市场,全职DM底薪是1500-2000元,主要靠提成增加收入,平均主持一场能有150元左右的提成;而兼职DM则没有底薪,只靠提成。上尘是一名在校大学生,做兼职DM,现在平均一场能拿到70元左右的提成。

DM红衣表示,提成会慢慢上涨,加薪标准主要依靠带场数量,以及各大线上平台的顾客好评率来计算,这也是为何DM会如此在意差评的原因。 

精彩极了糟糕透了

节假日,剧本杀店铺热闹非凡。DM们在灯光摇曳中引导玩家穿梭于一个个剧中世界,仿佛聚光灯下的舞台演员。

在剧本杀的世界里,DM和玩家们倾情扮演着“戏中人”的角色。代入角色、倾注感情、用心演绎,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恋陪位”和“谈恋爱”的现象,使DM与玩家之间的界限有时变得模糊。“恋陪位”,指的是DM在游戏中专门与玩家扮演的恋人角色的互动位置,通常由表演能力强的DM以恋人的身份陪伴玩家推进剧情。

推推向我们透露:“DM不会因为某一个本跟客人谈恋爱。但是他会因为某几个客人长得漂亮,同时谈好几个。有一些纯吃提成的DM可能会通过这种方式来维系客人。”

谈恋爱的情况比“恋陪位”更为复杂。一些DM不仅会与玩家产生情感联系,还会和同一个店内朝夕相处的其他同事发生纠葛。推推补充道:“当DM之间的感情破裂后,有一方肯定是要离职的。”

除此之外,熬夜也是DM们几乎无法避免的问题。

红衣表示:“剧本杀这个行业,纯熬夜赚钱,除非你自己开店当店长。但即便当了店长,这种日夜颠倒的工作状态,最终也会让自己被行业淘汰。”

长时间的熬夜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用时间换取金钱,拿今天透支明天。夜熬多了,梦就会缺斤短两。渐渐地,他们也就离开了。

排除个人因素外,行业间的恶性竞争也导致许多DM不得不离开。

近几年,郑州商圈的剧本杀店开了倒,倒了开,仿佛一场无休止的轮回。剧本杀店铺的增多使店与店之间的竞争变得愈发激烈,许多店铺不得不压低价格,在整体行业下沉的情况下,终究难以为继。

皮皮所在的剧本杀店在龙子湖大学城区域,他们试图通过提高服务质量、改善装修环境来吸引更多的消费群体,但是效果微乎其微,“主要还是靠一些回头客和大学生们”。

剧本杀店难以为继的困境加剧了DM们对未来担忧。

“像顶尖的DM,他们一个月赚很多,不愁吃不愁喝,但终归还是少数。”背靠墙壁的皮皮无奈地说道。

上尘也十分清楚这份工作并不能成为他职业生涯的全部,“为什么那么多人离开了,因为他们找到工作了”。

而推推已经在准备考军队文职,“毕竟是一个吃青春饭的职业,又没办法在年轻的时候就挣够这辈子花的钱。不是久留之地。”

DM们的生活,就像他们所主持的剧本杀游戏一样,每一个角色,每一个情节,都充满了未知和变数。

“围城”之外路在何方?

自2022年起,文化和旅游部等部门出台了《关于加强剧本娱乐经营场所管理的通知》,将线下剧本杀作为娱乐经营场所统一纳入监管,并针对行业内出现的色情、血腥、暴力、灵异等不良内容进行约束。

然而,行业下沉、乱象丛生、难以管理等现象依旧存在。

据从业多年的红衣表示,她所在的剧本杀店对于DM有入行培训,对工作流程熟悉并通过考核后才可以上岗。

但她又补充道:“在当时确实是会先让你上课和考核后才能带本,但现在盘子越做越大了之后,DM越来越不好管理。”

从入行前的系统培训、上课、考核到正式入职,DM培训流程已经从规范化、标准化模式转化成了快节奏、低门槛模式,DM行业的入行标准似乎在不断地被稀释。对此,身为大学生的上尘表示:“当时对我没什么要求,只要过来就能上岗。”

当行业的门槛不断降低,那些曾将热爱当作铠甲的DM们,便成了最先感到刺痛的人。

“我们就像剧本里的临时角色,戏份完了,就得谢幕。” 阿油收起戏服时,袖口的金线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他一直想做回演员,想把那些在剧本杀里没来得及说透的故事,搬上真正的舞台。

推推的军队文职考试还有几个月,她依然会在周末帮老东家代几场本,“就当是跟过去告个别”。

那些曾在深夜里一起吐槽客人、分享泡面的同事,有的回了老家考编,有的转行去做了带货主播,微信群里的消息越来越少,偶尔有人发一张新工作的照片,下面会跟着一串“加油”的表情包,像剧本结尾那行“全剧终”后的留白。

旧大楼的绿围挡换了新的广告,上面印着“沉浸式体验”的字样。新招的年轻DM们年龄更小了,他们对“差评”的焦虑和对提成的期待,与几年前的茼蒿、推推们如出一辙。

这座由剧本构筑的围城,依旧每天上演着不同的故事。有人进来,带着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有人离开,带着一身风尘和未凉的热爱。

夜色渐深,旧大楼的灯光逐间亮起。某个房间里传来DM的台词声,清晰又遥远,像在问别人,也像在问自己:“下一场,你想选哪个角色?”

统筹:石闯

编辑:岳炎霖 实习生 王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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