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于朝——追忆刘艺先生的风骨与光华|孟云飞专栏217

河南文苑 原创

2025-07-23 16:31

题记:当权力与艺术过度纠缠,当地位成为衡量艺术价值的标尺,艺术便可能失去其独立品格与批判精神。刘艺先生以其“高位不自显”的实践,树立了一种典范——真正的文化担当者,应以服务艺术、服务公众、服务文化传承为天职,而非将平台资源异化为个人名利的工具。

刘艺(1931年1月25日-2016年12月25日)

在当代书法的璀璨星河中,刘艺先生是一位令人肃然起敬又引人深思的独特存在。作为中国书法家协会的奠基者之一、原副主席、中国书法兰亭奖最高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他学养渊深,诸体皆能,尤以章草造诣卓然超群,直追古人堂奥;他著述勤勉,成果斐然;其为人温厚谦逊,品格如圭如璋。然而,身处书坛高位,他却始终如一地拒绝利用权势与地位进行自我包装与喧嚣宣传。与同时代、同辈的诸位先生相较,刘艺先生的社会声名与影响力似乎被一种有意为之的沉静所遮蔽——这并非才艺的逊色,而是一位真正艺术家的自我选择与精神持守。他如一颗温润的星辰,不求闪耀于天幕之巅,却以深沉的辉光穿透时代,照亮着书法艺术的本质与尊严。

刘艺先生的艺术生命根系深植于中华书法的沃土之中,其书法造诣可谓诸体兼善,法度精严。他早年便已遍临历代碑帖,对篆之古穆、隶之朴茂、楷之端方、行之意趣、草之奔放,均能深得三昧,融会贯通。这种全面的根基,为他日后在章草领域登峰造极奠定了不可撼动的基石。

章草一体,古奥奇崛,为隶书之捷、今草之源,自汉魏发轫,至皇象、索靖而臻于成熟。其笔法古拙中寓灵动,体势方阔间藏险峻,是书法艺术中公认的难攀高峰。刘艺先生于此道浸淫最深,用力最勤,成就亦最为卓绝。其章草作品,深得古法精髓,直追皇象《急就章》之古雅浑穆与索靖《月仪帖》之峻拔险峭。观其运笔,如老藤盘石,苍劲沉雄,顿挫间力透纸背;察其点画,似危崖坠石,奇崛跌宕,于法度森严中时见性情流露。其结体,既严守章草“银钩虿尾”之古意,又能在方整朴茂的基调中,巧施疏密挪让、俯仰开合之变,于平正中暗蕴万千气象。其章法布局,尤见匠心,字字独立而气脉相连,行行分明而顾盼生姿,通篇观之,古意盎然又生机勃勃。刘艺先生以其深厚的功力和卓越的才情,使得这门沉寂已久的古老书体重新焕发出耀眼的光彩,真正达到了“与古人争一席之地”的艺术高度。他的章草,不是对古人的简单摹写,而是熔铸了自身学养与生命体验后的再创造,是古典精神在当代书家心灵中的璀璨回响。

刘艺先生不仅是一位笔力扛鼎的实践者,更是一位学识广博、思想深邃的理论家与教育家。他的视野从未囿于笔墨技巧的方寸之地,而是将书法置于宏阔的文化史与艺术史脉络中加以审视与研究。他勤于著述,笔耕不辍,其学术成果涉猎广泛,从具体的书体源流考辨、技法解析,到宏观的书法美学探讨、历史脉络梳理,皆见解独到,论述精辟。他的文章,立论严谨,考证详实,文风质朴而深邃,为书法理论体系的构建贡献了不可替代的智慧结晶。

尤为可贵的是,刘艺先生身居中国书协领导要职多年,始终秉持着“立己达人”的崇高信念。他深知文化传承之重,更视提携后学、培养人才为己任。无论是书协日常事务的规划组织,还是面向基层的书法教育普及,抑或是针对青年才俊的悉心点拨,无不倾注其大量心血。他以其渊博的学识、开阔的胸襟和无私的精神,为中国书法事业在新时期的复苏与蓬勃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学术基础,营造了良好的生态环境。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座精神的灯塔,为无数在书法道路上求索的后辈指引着方向。

刘艺先生的艺术成就与学术地位本足以支撑其成为书坛最耀眼的明星。然而,与同时代、同年龄段的几位先生相比,刘艺先生在公众视野中的“知名度”和“社会影响力”似乎显得相对内敛。究其根源,绝非才学不彰,而恰恰源于其深植于灵魂的高洁品格与谦抑自持的生命态度。

他温厚谦逊,虚怀若谷。尽管身居书协高位,手握相当的资源和话语权,他却从未将此视作自我宣传与包装的跳板。在追名逐利的浮躁氛围中,他始终保持着知识分子的清醒与艺术家的纯粹。他不喜张扬,厌恶炒作,从不刻意经营个人声名。面对赞誉,他常报以谦逊的微笑;面对功绩,他总归功于时代与集体。他的谦和,是发自内心的修养,是对艺术本体无限崇高的敬畏。这种近乎严苛的自我约束,使他在众声喧哗的书坛中,选择了一条沉潜内修的道路,如深谷幽兰,不争春色而自散馨香。

更令人感佩的是其淡泊名利、甘于寂寞的高尚情操。在艺术市场日渐喧嚣、书家头衔成为某种资本符号的年代,刘艺先生始终保持着一种难能可贵的疏离感。他不汲汲于润格的高低,不热衷于作品的炒作,更不屑于以权力地位为自身艺术价值背书。他深知,真正的艺术生命在于作品本身的精神高度与永恒价值,而非外在的喧嚣与浮名。这份清醒与定力,使他得以在滚滚红尘中守护了心灵的净土,也守护了书法艺术应有的尊严。他选择了一种“隐于朝”的姿态——虽身处中心,其精神却如隐士般超然。他的光芒,不求照亮整个舞台,而是执着地投向书法艺术幽微深邃的本质内核。

刘艺先生的“隐”,并非消极的避世,而是一种充满力量的精神选择,一种对艺术纯粹性的坚定守望。在当代书坛乃至整个文化界,这种选择本身即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在普遍崇尚“注意力经济”的时代,“被看见”往往被等同于价值实现。各种包装、炒作、头衔叠加成为快速提升“影响力”的捷径。刘艺先生以其一生的实践,对此做出了无声却有力的反驳。他证明了,真正的艺术价值与历史地位,其根基深植于作品本身所蕴含的精神高度、文化厚度与技术精度。那些喧嚣的浮名,不过是附着于艺术本体表面的尘埃,终将被时间的长风吹散。他以沉静的姿态告诉我们,艺术家的终极战场不在聚光灯下,而在那方寸素纸之上,在每一笔的千钧之力与万般情思之中。这种对艺术本体价值的坚守,是对当下浮躁风气的一剂清醒良药。

先生甘居幕后、不慕虚华的高风亮节,如同一面澄澈的明镜,映照出当代文化生态中某些值得警惕的功利性偏颇。当权力与艺术过度纠缠,当地位成为衡量艺术价值的标尺,艺术便可能失去其独立品格与批判精神。刘艺先生以其“高位不自显”的实践,树立了一种典范——真正的文化担当者,应以服务艺术、服务公众、服务文化传承为天职,而非将平台资源异化为个人名利的工具。他让我们看到,权力的最高境界是克制的使用,是将其转化为推动事业进步的无声力量。这种“无我”的境界,是文化领导者最珍贵的品质。

刘艺先生的名字,或不如某些同侪那般家喻户晓,然而其艺术成就的巍峨高山,其人格光辉的朗朗明月,早已深深镌刻于中国当代书法史的丰碑之上。他的章草艺术,以古为新,承前启后,为这门古老书体注入了新的生命活力,其作品本身即是无声的史诗。他的学术贡献,为书法理论体系的构建添砖加瓦,其思想的光芒持续照亮后学之路。他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之风,他淡泊名利、甘为人梯的高尚情操,更是为书坛乃至整个文化界树立了一座不朽的精神丰碑。

当我们在灯下展读刘艺先生那古意盎然的章草墨迹,感受那力透纸背的深沉与挥洒自如的性情时;当我们研读其严谨著述,领略其中蕴含的智慧与洞见时;当我们追忆其谦逊身影与温暖笑颜时,我们怀念的不仅是一位书艺精湛的大师、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一位品格高尚的长者,我们更是在呼唤一种在当下愈发稀缺的精神品质——那是一种对艺术纯粹性的虔诚守护,一种对名利的清醒超脱,一种在权力面前保持独立人格与文化担当的勇气与定力。

刘艺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他以其“隐于朝”的独特生命轨迹,为我们诠释了何为真正的艺术精神,何为超越时代的文化风骨。这份沉静而坚韧的力量,如深埋地底的矿脉,将在未来的岁月里,持续滋养着中国书法艺术乃至中华文化的参天大树,使其根基更深,枝叶更茂。他的存在,提醒我们在浮华世界中,永远仰望那些不灭的星辰——它们的光芒或许并不刺眼,却足以指引我们穿越精神的暗夜,走向艺术与人格的澄明之境。

孟云飞,出生于河南,199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并留校任教。2001年考入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所,师从书法教育家欧阳中石先生攻读博士学位。2007年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艺术学博士后流动站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央国家机关书法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供职于国务院参事室,兼任河南大学文学院书法文献学博士研究生导师、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民间文艺学博士生导师。

其作品多次参加各种比赛、展览并获奖。书法风格潇洒豪放、妍美质朴,尤其注重书法创作与理论研究相结合,在“书法风格”研究方面已达到国内领先水平。200余篇文章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研究》《新华文摘》《中国文艺评论》《中国书法》等国家级报刊公开发表;出版《二王书艺研究》等专著,主编《翰墨情缘》《艺海无涯》以及《中小学书法教材》等四十余本;录制《轻松学书法》系列光盘十余张,并在“中国教育”等多家电视台播出;主持、参加《书法风格研究》等省部级以及国家艺术科学规划等项目;曾获得文学艺术评论、国家第四十三批博士后基金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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