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樸不樸——我的画家好友刘军辉||刘昌奉专栏(三)
刘昌奉/文
江西画坛自古便是名家荟萃之地,这方水土滋养的代代英才,共同构筑了江西画坛那跨越时空、熠熠生辉的辉煌图卷。其间,北宋三大家之一的董源,以“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成就南派山水画开山鼻祖;清初巨擘八大山人朱耷,以其孤高冷逸、奇崛空灵的水墨世界震撼古今;国画泰斗傅抱石,则承古开今,将恢宏意境与灵动墨法熔铸一体,再续华章;更有在野派四大家的黄秋园、陶博吾秉持着淡泊名利、不求闻达的风骨,远离喧嚣的自我包装与浮躁宣传,为世人津津乐道。而我的画家好友——来自江西资溪的刘军辉,便深得这份超然物外的精神真传。
刘军辉,小名兵仔,号大樸,师从刘怀勇教授,2017年结业于清华美院中国画高研班,现为中国工笔画协会会员,北京工笔重彩画会会员,江西省美术家协会会员。
小山城的人不知刘军辉,不识大樸,却大都知道兵仔。初识其人,往往被其反差所惊:他身材魁梧威猛,形貌雄武如赳赳武夫,衣着朴素,常显不修边幅之态,初看之下,断难将这副粗犷不羁的表象与执画笔、染丹青、传道业的艺术家联系起来,更像是在田地间耕耘或驾驭手扶拖拉机的刚毅工人。他确实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科班出身,早年曾是一名真正的拖拉机手,这经历,恰恰为其“大樸”之名写下最生动的注脚——外表如山石般粗粝,内心却对艺术怀有赤子般的虔诚与坚守。这份骨子里的朴实与坚韧,以及对名利的淡然,使其艺术之路如古贤之风,朴实真醇,温润如玉,在浮世喧嚣中默然赓续坚守着前辈的薪火。
大樸国画院隐于县城小溪河畔,一日闲步于此,垂柳丝缕披拂,水声潺潺,蓦然抬头见“大樸”二字,眼前清晰地浮现出刘军辉的身影——他伫立于山村虬劲古樟之下,四野静寂,唯有山风在枝叶间低吟,伴着他手中笔锋在宣纸上沙沙游走,而他微卷的旧布衣袖口,沾染着经年未退的点点赭石与石青。
进到画院,见他教学生形式构成、用笔破墨、皴染山石。那些学生握笔谨慎,晕染清淡如烟。他却令其以秃锋破笔,蘸浓墨狠挫纸面。“莫怕拙!”声如磐石相击,“朱耷的冷眼游鱼、黄秋园的野逸苍茫,哪个老江西的画魂,不是从枯毫破笔里淬炼出来的?”言罢,他以秃笔残墨,在废纸角上刷刷数道——枯藤绞缠着老枝,苍辣浑茫之气如金石迸裂,瞬间破纸而出!那一刻我豁然彻悟:“大樸”之号,非标榜天生质朴,实乃刻入灵魂深处的江右画脉烙印。那秃锋破笔深处,潜藏着赣地画魂的不驯野气。
壬寅深秋,同往“闽越文化的最后消失地”资溪姚家岭寻访百越文化遗踪。衰草湮没的古戏旧台上,他蓦然驻足,指尖重重叩击一根斑驳木柱:“瞧这刀痕!”柱身沟壑纵横交错,钝重杂乱,恍如鲁莽匠人泄愤之作。先生瞳仁深处却倏然燃起光焰:“此非败笔,是百年斧凿留下的金石气魄!是时间的笔墨!”返程路上,暮色四合,车轮压过寂静山路。他望着窗外,忽而沉声道:“江西艺术的真气魄,深嵌在这些粗粝的、带着乡土的刀斧凿痕里啊。”真言如锤,直坠心底。至此恍悟:为何他的力作《故土遗韵》中有那龟裂如网的夯土墙、《留住古韵》中有那皴擦似斧劈的黛色屋瓦,其内核远非纤毫毕现的工笔精细,而是用丝绢般的工致,狠狠裹住了赣地乡野的棱角与伤疤!此乃大地之魂、艺术之魂。
这棱角,亦成了他与弟子们七年磨刀的砥石。2018年创大樸国画院时,资溪美协簿上空如新雪,他便领着学生们啃宋元画论如嚼菜根,临摹龚贤积墨似耕梯田,写生的足迹踏遍资溪的绿水青山。寒冬探访,满墙废稿堆积如冢,墨迹纵横似泪痕。他却独独拎起一幅积墨山水:“看这留驻的骨子里,可淬着省级会员的硬气!”光阴不负执拗心,三年后,昔日局促少年以《云起大觉山》傲然入选省展。而今,二十余位市级会员、八位省级会员,累计入选国家级展览十余次(入展四次,获奖一次),省级展览三十余次,市级展览四十余次——他们不正似先生笔下那些从凌厉斧劈皴里挣扎探头的不老松吗?刀斧加身,伤痕累累,反而筋骨峥嵘、血脉贲张!是历经锤炼方得锋芒毕露!
展读其近作《山凝翠黛云峰迴》,既有黄宾虹的浑厚华滋韵味,又得李可染逆光山水精髓,只见满纸云涛如沧海横流,似有苍龙其间翻卷吐纳。细审处,笔痕如钝斧凿石,力透纸背;沉雄山脊破墨而出,寸寸筋骨皆带金石崩裂之响。
江西画脉的薪火,是否徜徉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鄱阳湖畔?亦或隐藏在光照临川之笔的密码?还是封存于泥土匣钵内供奉的陶瓷精粹?其实它就深埋于这红土山岭间,唯有那些浸透汗水与风雨的刀痕斧迹——毫不留情地斫尽浮华,凿开伪饰,终将这方水土的莽苍浑朴,淬炼成永不谢幕的传奇,凌厉而灼目的锋芒。大樸不雕、大樸不樸!
刘昌奉 2025年7月21日于资溪陈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