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记

作者： 冰溪洋

夏日午后，柏油路被晒得发软，墙角那片毛茸茸的绿却精神抖擞。它们挤在砖石缝隙，趴在生锈的铁栏杆下，顺着田埂铺成绿带子，就连小区草坪边缘也悄悄探出头来。这些被称作“杂草”的植物，向来是被忽略的背景，如同路边无人留意的尘埃。

暴雨过后的清晨，积水退去的砖缝里，一株狗尾草顶着晶莹水珠轻轻摇晃。蹲下身去才会发现，锯齿状的叶子边缘还挂着细碎的彩虹，细小的绒毛根根分明。这一俯身，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这些遭人嫌弃的野草，藏着无数未被看见的生存智慧。

楼顶天台的水泥裂缝里，曾有株蒲公英钻出来。它举着白色小伞伫立风中，叶片却贴着地面长成莲座模样，像谨慎的旅人既向往远方，又不肯离开脚下的泥土。茎秆细如棉线，却硬是托着饱满的绒球。风起时，小伞纷纷扬扬飘向楼下街道，那不是杂草，分明是大地派往城市的信使，携着种子的信笺，寻找任何能扎根的角落。楼下的花坛里，园丁刚除过草，土还松着，几粒蒲公英种子落进去，过几天便会冒出嫩黄的芽。

田埂边的马齿苋最是耐活。肥厚的圆叶即便被晒得发蔫，浇点水便又支棱起来。乡下老人常说这草“贱”，却“贱得有良心”——饥荒年成，田埂上的马齿苋救过不少性命。如今菜市场偶见售卖马齿苋，捆得整齐的草束摆在泡沫箱里，标价比青菜还贵，摊主总说“野生的，城里人稀罕”。有人蹲下来挑拣，指尖捏着草叶翻看，像是在鉴定什么宝贝。望着这场景，倒觉得好笑：人类总爱给万物定价，却忘了它们本真的模样，从来与价钱无关。

离田埂不远的稻田里，牛筋草最是倔强，名字里就透着股拗劲。农人挥着锄头挖它，一锄头下去，草叶断了，根却纹丝不动，非得蹲下身用手抠，指甲缝里全是泥。“这草，比牛还犟。”农人边骂边把草扔到田埂上，草汁顺着指缝往下滴。可到了汛期，河水漫过堤岸，田埂能抵挡住洪水，全靠这些“犟草”的根须在底下攥紧泥土。所谓的“破坏”，不过是没看懂它们默默的守护。

墙角的艾蒿最有脾气，灰扑扑的叶子一掐，就冒出浓烈的药香。端午前采摘艾蒿，是乡下多年的习俗。河边的艾蒿长得比人高，叶子上的绒毛沾着露水，一碰就打湿裤脚。孩子们跟在大人身后，掐一根艾蒿举在手里，跑得飞快，药香一路跟着飘。带回家挂在门楣上，风一吹，香气能飘满整条巷子。老人们常说：“艾蒿通人性，你敬它，它就护着你。”如今小区围墙根也有艾蒿，被园丁砍了又长，茬口处冒出的新芽更嫩，那股药香，比超市里的香薰更让人安心。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草更有意思。砖缝里钻出的细叶小草，叶片小如米粒，却开着星星点点的蓝花，凑近了看，花瓣上还有细密纹路，像谁用细笔精心描绘。墙根下的藤蔓贴着地面蔓延，每片叶子后面都藏着圆滚滚的小红果，鸟儿飞来啄食，粪便又把种子带往新的地方。它们从不在意人类如何称呼，只顺着自己的性子，把根往深处扎，把叶往光里伸。

曾有片荒地，说是荒地，实为野草的天堂。放学后的孩童们书包一扔，便钻进草丛。狗尾草最受欢迎，掐几根能编成小狗、小兔子，或是弯成戒指戴在手上，谁编得精巧，就能当会儿“孩子王”。蒲公英是天然的玩具，孩子们比着谁吹得远，看谁的小伞飞得高。有次谁在草里发现了四叶草，立刻围拢一群人，小心翼翼摘下来夹进课本，以为能带来好运，转头就忘了夹在哪一页，倒是那股青草气，在书页里留了很久。

那片草地也是昆虫的乐园。蚂蚱藏在狗尾草里，绿得与叶子融为一体，不蹦跳根本找不着；蝴蝶停在马齿苋的小黄花上，翅膀一扇，带起阵青草香；夜晚的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在草丛里捉迷藏，伸手一抓，能拢住满手星光。后来荒地被圈起来，推土机碾过的时候，野草发出沙沙声响，像在低声啜泣。再后来，那里铺了整齐的草坪，剪草机驶过，青草味浓得呛人，却再也没见过蚂蚱与蝴蝶，连风都变得硬邦邦的。

如今的小区里，园丁总在不停拔草。绿化带里只要冒出点不一样的绿，就会被连根拔除，裸露出的土块很快又被新的绿芽填满。清洁工曾用高压水枪冲墙角的野草，水柱冲击下，草叶弯得快要贴地，腰杆却没断，水流一停，又慢慢直起腰来，叶尖挂着水珠，像刚洗完脸的孩子，眼里闪着清亮的光。

野草从不懂什么有用无用，它们只是遵循着生命的本能活下去。人类觉得庄稼地里的草抢养分，却不知有些草能让土壤更肥沃；嫌弃草坪里的杂草碍眼，却忽略它们为蜜蜂提供花蜜；抱怨砖缝里的草破坏市容，看不见它们让冰冷的水泥墙有了生机。就像那些被定义为“无用”的人事，或许只是人们没耐心去读懂它们的价值。

雨后清晨，楼下墙角那株被踩过的狗尾草，竟又抽出新的穗子，毛茸茸地在风里摇晃。阳光透过叶缝洒落，能看见草叶上细密的绒毛，沾着的水珠亮晶晶的。蹲下来细看，根须从砖缝里挤出来，紧紧抓着一点点泥土，那份倔强，总让人心里发软。

这便是野草的本事——无需施肥浇水，不必等待命名赞美，给点阳光就舒展，有寸许泥土便扎根。它们从不在乎生长在宫殿还是粪堆，只是认认真真地发芽、开花、结果，把生命活到最本真的模样。

或许该对野草多些宽容，在花坛边留片角落让它们晒太阳，在河堤少喷些除草剂让根须抓牢泥土，在心里为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留点空间。风掠过草叶，带来细碎的声响，像是谁在轻轻点头。

作者简介：冰溪洋（系笔名），原名杨锡冰，男，河南信阳商城人，娱评人、资深博主，河南省微电影协会会员，中国诗歌网蓝V诗人，其大量作品覆盖中国作家网、央视网、人民网、凤凰网、中国知网、大河网、顶端新闻、大象新闻、今日头条、百度、网易新闻、搜狐新闻、简书等众多主流网络平台。曾荣获责任中国——人民网2011年度、2012年度十大社会责任博客，人民网2014年度十大微博网友；央视网2011年度最具影响力精英博主奖、2012年度十大人气草根博主奖、2013年度十大草根名博；河南日报社顶端新闻2024年度顶端文学十佳散文创作者、2024顶端人气创作者TOP100；入围“博客十年——影响中国百名博客评选”200名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