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前）赤壁赋》，国人都很熟悉。人教版《语文（高一上册）》（2025年印行）中的《赤壁赋》选自《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但课文与源本中的文字却有一字不同：课文中的“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在《苏轼文集》中作“而吾与子之所共食”，即有“适”与“食”之异。

                 ▲人教版《语文（高一上册）》

首先还是要强调：不忠于源本，窜改文字且不加说明，很不严谨，很不可取。

那么，“适”与“食”孰是孰非？

所幸的是，东坡亲笔抄写的《赤壁赋》尚存于世（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上面写的是“而吾与子之所共食”。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是最为直接、最为有力且无可辩驳的证据。

现在有了数字化技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东坡的墨迹影像。但古人却没有这种幸运，即使是宋人，看到过东坡墨迹的人也寥寥无几。在转抄、翻刻过程中，难免出现讹误。实际上，南宋的时候，“适”与“食”之异已经出现。

笔者从十多种古籍文献及版本中检索到了《赤壁赋》，其中：《东坡集》南宋杭州刊本、《苏东坡全集》明成化本、民国时期国学整理社版、大东书局版均为“食”，另有一明刻本为“适”；《苏文忠公集》明嘉靖本为“食”，另一明刻本为“适”；《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宋本为“适”；祝穆（1190—1256年）《方舆胜览》宋刻本和清抄本均为“食”；吕祖谦（1137—1181）《宋文鉴》明嘉靖本为“食”，四库本为“适”；谢枋得（1226—1289）《文章轨范》明刻本和日本安政本为“适”，四库本为“食”；《黄州府志》明弘治本为“食”，清光绪本为“适”。总之，“食”的版本多且早，“适”的版本少且晚。

关于“吾与子之所共适”中的“适”，《语文》释曰：“这里有享有的意思”。然而，训“适”为“享”并无其他用例，此前也没有这样的解释。

《朱子语类》载：“……而‘吾与子之所共食’，‘食’字多误作‘乐’字。尝见东坡手本，皆作‘食’字。顷年苏季真刻《东坡文集》，尝见问‘食’之义，答之云：‘如食邑之食，犹言享也。’史书言‘食邑其中’、‘食其邑’，是这样‘食’字。今浙间陂塘之民，谓之‘食利民户’，亦此意也。”祝穆（1190—1256年）《事文类聚》转录了这段话。

苏峤（南宋人，生卒年不详），字季真，东坡的曾孙。宋淳熙间官建宁知府，刻印《东坡别集》四十六卷。《直斋书录解题》云：“坡之曾孙给事峤季真刊家集于建安，大略与杭本同。”由此可知，苏季真刻印的《东坡别集》中此句亦为“吾与子之所共食”，朱熹（1130—1200）读到的版本也是“食”字。

训“食”为“享”，早已有之。《周易·泰卦》云：“勿恤其孚，于食有福。”程川（清初人，生卒年不详）《朱子五经语类》释曰：“于食有福。食，如‘食旧徳’之‘食’。《赤壁赋》：‘吾与子之所共食’之‘食’。”这里专门以《赤壁赋》中的“食”为例来疏解“食旧德”。《周易·讼卦》“六三”爻辞：“食旧德，贞厉终吉。”班固（32—92）《两都赋》也有“士食旧德之名氏，农服先畴之畎亩”之句。何谓“食旧德”？刘芳（453—513）《又议》曰：“《春秋左氏》说卿大夫皆得世禄。《传》曰‘官族’。《易》曰‘食旧德’，旧德，谓食父故禄也。”韩邦奇（1479—1556）《苑洛集》云：“食是享意，如‘食旧德’之‘食’。”用白话来说，“食旧德”就是享受先人积下的功德，亦即世袭祖辈所享受的待遇。也就是说，“食”是享受、享用、享有的意思。

《敬斋古今黈》：“东坡赤壁赋‘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一本作‘共乐’，当以‘食’为正。赋本韵语。此赋自以月、色、竭、食、籍、白为协。若作‘乐’字，则是取下‘客喜而笑，洗盏更酌’为协。不特文势萎薾，而又段络丛杂。东坡大笔，必不应尔。所谓‘食’者，乃自己之真味，受用之正地，非他人之所与知者也。今苏子有得乎此，则其闲至乐，盖不可以容声矣，又何必言乐而后始为乐哉？《素问》云：‘精食气，形食味。’启玄子为之说曰：‘气化则精生，味和则形长。’又云：‘壮火食气，气食少火。’启玄子为之说曰：‘气生壮火，故云壮火食气；少火滋气，故云气食少火。’东坡赋意，正与此同。”李冶（1192—1279）从协韵的角度分析认为，此字应该是“食”。如果是“适”，也勉强协韵，但文法紊乱。

何良俊（1506—1573）《四友斋丛说》：“苏长公《赤壁赋》‘……吾与子之所共食’，本作‘食’字，有墨迹在文衡山家，余亲见之，今刻本作‘适’，然‘适’字亦好，或长公自加改窜耶？然不可考也。”何氏怀疑，东坡自己改换了这个字，但没有任何证据，也无从考证。笔者以为，“适”虽然也说得通，就分析上下文意，“食”要好得多。

《御选唐宋文醇》：“轼手书帖：‘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后人易‘食’为‘适’。……六识以六入为养，其养也，胥谓之‘食’：目以色为食，耳以声为食，鼻以香为食，口以味为食，身以触为食，意以法为食（具见《释典》）。故曰‘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耳得成声，目遇成色者，‘皆吾与子之所共食也’。易为‘共适’，意味索然。

当时有人问轼‘食’字之义，轼曰：如‘食邑’之‘食’，犹云享也。轼盖不欲以博览上人，故权辞以对，古人谦抑如此。”这段话中的问答，应该源自《朱子语类》，但原文说的是朱熹回答学生的提问，而不是有人献疑而东坡亲答。但其“易为‘共适’，意味索然”之说，让人深以为然。而笔者还以为，“共食”的除了“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还有下句中的“杯盘”之物。“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紧接上句“吾与子之所共食”——从耳食清风、目食明月，到口食美酒、身食佳肴，顺流直下，天衣无缝，可谓神来之笔！

“适”本来没有“享有”之意，人教版《语文》强解为“享有”，这也说明“食（享有）”在这里是非常恰当的。

“而吾与子之所共食”中的“食”应为入声，与“适”音近，这应该是致讹的主要原因之一。

《苏轼文集》原本是对的，却被《语文》给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