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蛇跨年:春节报功的权利和意义
陈履生先生作品
龙蛇跨年,人们从数字2025、干支乙巳、生肖蛇等等线索中寻找说词,为新年找谈资、话头或做预判。龙年的无春年,转眼就在蛇年成了双春年。旧年的除夕不在大年三十,因为没有大年三十;从今年开始,我们将有五年没有大年三十。……这些线索,有什么明确的意味或尚不清楚的暗示吗?
说到大年三十,这跟我有关。小时候发蒙晚,但生日在大年三十却记住了。好听的说法儿是,全国人都给我庆生。遇到过几年没有大年三十,父母就在大年二十九的除夕日为我庆生,聊胜于无。好听的说法儿是,没有生日过,就比别人少几岁,多活几年。后来,大学时代,遇到舒芜先生,听说我的生日,立马说,聂绀弩先生跟你同一天生日,还为我诵出聂老六十岁的诗作:
缘何除夕作生日,定为迎春来世间。
渴饮中苏千里雪,饱看南北两朝山。
西风瘦马追前梦,明月梅花忆故寒。
此六十年无限事,最难诗要自家删。
我后来一直记得聂老的诗句,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舒芜先生已经作古。我也活过了柳宗元、韩愈、王阳明、莎士比亚、曹雪芹、龚自珍、鲁迅、乔布斯等人的寿数,并有可能活过陶渊明、杜甫、欧阳修、苏东坡等人,但写出这些名字我就知道自己的斤两。是的,我比他们中的不少人要幸运,但我的人生成绩不值一提。他们都活出了个性,都活出了自我,都越过一时一地的格局,直取天人正法,致君尧舜,或乾坤万里、时序百年,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浮生如梦,但我们的浮生难得闲睱。当年一个外国朋友提醒我,小余啊,文化是闲出来的,你们的文化人怎么都那么忙呢?你们经历了那么多,为什么没有多少人记录、命名呢?这位朋友曾经评论我和我的同行:“他们认为自己是在地狱的边缘游走,甚至深陷炼狱之中。从无别人像他们那样,挣扎在两个世界和两种文化之间,就像聊斋里的书生,奔走于人鬼天地之间。”“这也许就是人类灵魂最深沉的悲剧,对自身命运永远怀有愤懑与哀思。从来没有任何国家的文学像现代汉语这样,灵魂与肉身持续撕裂。”十多年过去了,“小余”变成了“老余”,我再次想到这些评论,突然理解到那个时代的我们最好的成绩只是书生而已。
是的,我们看到了历史,我们参与了历史,但我们的喧哗或失语多无趣、低能。我们参与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但我们仍是难以记录、言说,为其送行。有些朋友甚至还停留在怀念“失去的好地狱”的状态,有些朋友又像“空前绝后”的年轻人一样飘忽不安。而权力、技术的蛮横使得一些粉墨登场者自居威福,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影响到社会,影响到市场的波动起伏,熙熙攘攘的利来利往局面、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局面曾经可望可及,却转眼进入了历史。一个国家、一个地区乃至全球的市场都像木偶一样被几个人操控,或者一个社区、一个朋友圈、若干家庭的生活被那样的人决定或影响,新的口含天宪者任性于雷霆雨露,让人想到战国年代的纵横家们“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在这样的时代变迁中,我经常想起自己是一个什么人,我经常想起自己的生命既有由衷的喜悦,又有着刻骨的羞耻的愤怒。我们真的如外人所看到的不自知,在人鬼之间撕裂吗?我们真的做人不堪,做鬼不成吗?
这些天因为过年,生活的节奏慢了下来。向来注重过年仪式的太太有了新的想法,她把儿子的几个小伙伴招呼来写春联。在我给孩子们提供对联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忙得无心对对子而只能求助于豆包一类的助手了。当孩子们和我写下毛笔字的时候,在那些天具烂漫的线条面前,我似乎像在镜子里照见自己的世俗暮气而有一种羞愧和懊悔。
是的,懊悔!年轻时看《旷野呼告》,记得其中的人物在造物主面前的谦卑,我们德性世界最重要的不是自得而是懊悔。我多年来力劝太太辞职,这样可以对自己更好一些。太太是事业型人,而立年华即做到出版社的副社长,担当事业和家庭的多重责任,这两年心力交瘁,终于决定取舍。取舍多是割舍,撕裂之后找到了那个曾经轻松自在的“我”,这当然得益于她的心性,也得益于她多年的朋友们。我们因此有时间更多地在一起交流,除了规划自己的日子,我们还谈及流行的人物、曾经一个时代的现象。一个妻子或女性的视角里的社会文化优缺如何,让我更清楚二三十年有多少人生社会的机会,又我们几代人是如何愧对那些机会的。
多年前读鲁迅,知道一百年前的他经常在年关、节日、夜晚留下文字,“灯下漫笔”“写于深夜里”“这也是生活”……有太多可圈可点的文字。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写作情景的描述,夜色苍茫,乱山中的白点,远处的狗吠声,等等,他多次说夜晚写作让人沉静。是的,现在的我也感觉到世界的苍茫和沉静,对面楼的房间一片黑暗,太太和儿子已经休息。在中国人的家风中,男主人的早睡晚起是一种责任,又是机会,因为可以在日子的热闹中获得别样的风景。如我现在,看看窗外夜色,感受到世界的心跳和呼吸,打开了电脑。
鲁迅多次说他的沉静,“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现在的我更能理解鲁迅的沉静,这位汉语世界继屈原曹植李白苏轼之后的谪仙人,在沉静和悲愤中自绝仙气而亲近了鬼气。“我自钟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做装饰的地面。”他因此寻找过“最黑最黑的咒文”,他还有过这样的经验,“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答我。否则,离开!”
现在的我抄录着前贤的文字,“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是的,九十多年前他辞世前的生活跟此时此刻我的感受何其相似,只是我没能像他那样坚定:“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是的,我们游走在人鬼之间,没能坚定,没能更热烈地爱和恨,没能更愉快地相信。现在的我从热闹中回到自身,回到语言,却似乎失掉了语言。
汉语世界曾经有“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说法,今天已有国际性都市潜质的成都即得名于此。我研读历史,知道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人生成就,他们在一年或三五年的时间内就让一个地区及其人民的生活焕然一新。这就是德性的力量,是劳心劳力之功。太太的任事乃至年关时庄重的形式感,都让我想到过年向天地报功的意味。这种报功并非只是历史上王朝和大人物们的责任,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权利和人生意义。
很多人都感慨年味淡了,似乎他们小时候父母经营的过年生活是热闹的,是可观可过的。在这方面我也有一些体会,这些年我对节气时间和节日时间的研写,其中不少线索得益于小时候在湖北随州乡下的生活,在那样贫瘠的年代,我的父母乡亲们仍给了我们一个个庄重的节日。
问题在于,如今的我们移位于师于父,我们经营的生活反而让我们感叹“年味淡了”,这其中的难堪还不够让我们懊悔吗?感慨“年味淡了”,是不是感慨者本人尚缺少慎终追远的厚德?是不是今天包括知识人在内的中坚都对人生社会缺少当仁不让的庄严利乐?
关于春节,前贤有过文字,有过那已经成为汉语经典的“祝福”。传统破题,新文化反题,如今的我们走向合题。二十年前,我几乎是本能地写作“春节是我们民族的朝圣”,那时的我没想过春节会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今天的我更相信春节会成为现代文明社会的重要时间,而春节的习俗仍在发展。春节的守岁习俗应该有五六千年的历史,春节的春祭习俗应该有三四千年的历史,家家户户写春联则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跨地区跨国旅游过春节的习俗则有一二十年的历史……
在春节的守岁、拜年、年夜饭、压岁钱等一二十种习俗中,春联被网友们推为第一。在我的解读中,这其中大有深意。跟现代人称道的数理思维、形式逻辑思维等不同,中国文化的阴阳思维在文字中一直以对称性文体等形式深入人心,从骈四骊六的文章到对联,中国人不用逻辑推理就知道天下没有绝对,任何文字乃至事物都有其对象或镜像。
春联成为习俗,是比孩子们从小诵读“云对雨雪对风大陆对长空”的声律之美更重要的思维训练,它让我们知道在逻辑思维之外,还有一个可以瞬间抵达、甚至量子般纠缠的阴阳相对思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我们不是孤独的。我们只要诚实,一定能发现我们的另一半,他或她是我们的反面,是我们的恋人或仇敌。一千年前的中国人说过,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伪,有反必有仇,仇必和而解。用我们民众的语言,对象是来度我们,来成全我们的。
在今天世界的南北关系、东西关系处于紧张的状态,我们中国的文体,我们的春联习俗都“日用而不知地”暗示了问题的答案。那就是从古老的善恶敌意中,从利益、观念思想乃至现实的争斗仇恨中,一同示众,接纳、转化、升维。像春联一样,如同孪生兄弟姐妹,消解掉一年的悲欢离合、利益冲突和观念的仇恨,消解掉不共戴天的念想,在家家户户的门楣上,对称、和谐、赞天地之化育。因此,我相信,对2025年乃至未来年份的种种希望仍需要我们大家的努力,仍需要落实到我们平常或过年过节的生活之中,这些日子里就是落实到我们自己过春节尤其是春联的习俗之中。
跨年在即,朋友请我写一幅对联,我提供了这样一幅:
星斗转移,道为天下裂而济天下溺;
龙蛇起陆,情于人间醇方作人间春。
2025年1月26日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