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不负之约
文/ 童愚
一．2000年的命定之遇
还有十米就到达岸边了，我早已力竭，是信念支撑我游到现在。只有十米，但我抽筋了。
河面宽度不足两百米，在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之前，我对自己说，试试吧，看看能不能游过去。五天前我刚刚学会游泳，自己摸索的，没人教更没人陪。那时候我以为，我学会了。
一口水，两口水，三口水。秦淮河的水确实没有游泳池的水好喝。我知道，我要死了。我今年12岁，可是我就要死了。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我，我被拖上岸。没有得救后的喜悦，没有贪婪地呼吸空气，我就是哭了。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上，“别哭了！”
对面的声音有力而温暖。呵斥一般的语言，让我瞬间收声。我抬头看着救我命的人。皮鞋，西装，手上还搭着一件皮大衣。我对救命恩人说的第一句话是“叔叔，你不热吗？今天39度。”
对面的人噌地一下跳起来，西斯底里地说“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我问谁去！”看着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来回踱步。联想到此人三伏天穿成这样，我叹了口气，救命恩人是傻子啊。
我甩干脸上的水，把额前的刘海往后捋了捋“叔叔，要不把皮大衣控控水先？（方言：降水沥干）”
对方更生气了“这叫皮毛一体，什么皮大衣……”他看着我的脸，突然愣住了。缓缓走过来，用手捧着我的脸。把我下巴猛地抬起，摸着我下巴上的伤疤。
错愕惊讶，欲言又止，是他的表情传递出的信息。他指着我缓缓地吐出几个字“夫子庙小学的？”
我指着胸前的校牌点了点头。对方倒吸一口凉气，一跺脚“造孽啊！”
我摇摇头，果真是智力障碍啊。
我鞠了个躬“谢谢叔叔，好人一生平安，我要回家了。”
他突然拉住我“小胖子，别走。我救你一命，你不得请我喝汽水啊。”
我咬着嘴唇“看来傻是真的傻，却没有完全傻。”
他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弄得我一个踉跄。
对方弯下腰，平心静气地和我说“第一，我不傻，是和你说不明白。第二，别叫我叔叔。”
我摸着头“那您今年多大啊？”
“我三十二。”
我点点头“我十二，叔叔……”
对方又是一巴掌打在我头上，“那也不能叫叔！叫名字。”
我点点头“我叫童愚。您叫什么？”
对方愣了一下，“我叫……奥巴马……”
百家姓还有姓奥的？我弱看着他“奥哥……咱真的不是智力障碍吗？”
他高高举起了巴掌，打得我满街乱窜。
此时此刻，我穿着背心、大裤衩，领着一个穿西装打领带披着皮毛一体的成年人，走在三伏天。回头率那是百分之百。您还别说，这奥巴马长得有点帅。看身高快有一米九，体形消瘦，侧颜的下颌线犹如缓坡上的一道城墙，二十米开外就有小姑娘往这儿瞟。他要不是傻子，该多好。
我俩在学校小卖部的凳子上四目相对。为什么领他来这儿呢？我有我的顾虑，其一这是我地盘，我有安全感，万一他是人贩子，在学校他也不敢撒野；其二，这里符合我的消费能力，我父母在广州打工，挣钱不容易，纵然是救命恩人咱也不能铺张浪费。小卖部他放开了造，又能怎样？大不了先欠着，后面用生活费补上。
我去冰柜拿了两瓶玻璃瓶的可乐，老板低头找钱的空儿，我偷了老板一盘“比巴卜”（一种泡泡糖，卷成一盘放盒里）。带着起开的汽水，我吐了吐舌头坐回了凳子，把汽水递给奥巴马。

我猛吸了一口，没有什么比三伏天的冰可乐更让人心旷神怡。奥巴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板，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说说吧，为什么跳河？”
我一口汽水就喷了出来“我没有啊，我是游泳。”
“为什么不去游泳池？有救生员更安全一点吧？”
“就是心血来潮，我刚学会，我想试试我能不能游到对岸。”
奥巴马笑了，摇了摇头，指着我“不愧是童愚啊。”
这次换我提问“你为什么穿成这样三伏天出门？”
“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六年级了吧？”
“对。”
“志愿填了吗？”
“还在思考。”
“说说看。”
“我的成绩，理论上只能上前面的那所42中。42中什么情况呢？打架，抢钱，逃课。”
对方点点头，“你现在是有什么转机吗？”
“我们这一届开始一种叫作电脑派位的方式，什么意思呢？不管你成绩好坏，摇号。摇到哪一所你就去哪一所。我所在的区，除了42中，还有两所。一所是市重点，一所是国家级示范重点。”
“所以呢？”奥巴马抿了一口汽水。
“老师，同学都劝我报名市重点。”
奥巴马笑了，“为什么？”
“因为我成绩差啊！”
“你这小学是这个区最好的了吧？你怎么这么差劲呢？”
“奥哥，您是不知道。我家里穷。我以前是隔壁那个厂子里的小学上学。后来我父母南下打工，有点钱了，托人让我5年级转校过来的。”
“那你迎头赶上啊？”
“我赶了啊。我过来的时候，汉语拼音都不会，别说英文了。我全是自学。两年时间，从倒数第一，愣是追到正数第三十。”
奥巴马突然笑了“那你倒是说说你们班一共多少人？”
“三十五个人啊。”
奥巴马摸着我的头，“虽然只有4名，但是我知道你不容易。”
我对外一直都是大大咧咧嬉皮笑脸，别人喊我转校生我笑，喊我吊车尾我笑。我不会英文，晨会读英语，我读一句别人笑一句。别人笑，我就跟着笑。他们都说我发音土，谁知道不会音标的我，用汉字一个音一个音的标在单词上。因缺思厅（interesting）、伐木累（family）、那深那特莱（nationality）。老师同学都喊我努力学习。我嘴上永远说“我就是不学，我讨厌学。”可事实上呢？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回家我就看书。一天吃一顿，攒钱买辅导书，再不行我就偷。偷书店，偷同学，窃书者不为窃。
可这一会儿，当这个陌生人说“我知道你不容易。”虽然是场面话，但我依旧热泪盈眶。
看我快哭了，他再次呵斥我“不准哭！”
我抹了抹眼泪“谁哭了！汽水太冲。”
“那和我说说你的想法呗。”他笑了，想点烟。掏出来的烟却能拧出水来。打了几下打火机，火石也进水了。
小卖部老板歪着头“这位家长，学校里不能抽烟啊。”
我抢过他的打火机，丢进垃圾桶“我觉得，同学说得有道理。我的成绩，去市重点已经是老天的恩赐了。我要是填个国家重点，万一摇上了，进去也是笑话。再说了，读三年，后面的中考可不能电脑派位，到时候考不上高中更是沦为笑柄。”
奥巴马咂咂嘴，用手指点着自己下巴若有所思。我发现他下巴上也有道疤，但是比我的大。
“我想听的是你的真实想法。”
这个奥巴马好像真的懂我。
“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奥巴马笑了“那我给你分析下。你的本事就值第三档的学校，所以填哪个学校，你摇号摇不上都不吃亏。”

我点点头。
“填市重点，摇上的概率是二分之一，国家重点概率也是二分之一。”
我点点头。
“那智力障碍者才不选国家重点。”
我点点头，看着眼前的奥巴马，感觉他也不傻啊。
“你告诉我，你在担忧什么？”
我被他的气势镇住，脱口而出“我成绩太差了。
”
“所以呢？你在乎的是别人的眼光吗？”
我摇摇头“小爷我从来不介意别人的眼光。”
“那你在犹豫什么！”奥巴马声音越来越大。
“我这样的人如果进入最好的学校，那本来应该去的好学生就会被我挤出来。”
奥巴马点点头“童愚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请你相信我，那些孩子，会去读私立中学，这不是你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你起步晚，你就觉得你差。可是你知道吗？后面还有很多很多有趣的课程在等着你。中学你要学历史、地理、生物、化学、物理……同一起跑线，你不想试试吗？你觉得那些成绩好的同学，当遇到微积分，线性代数，你确定就一定比你强吗？”
“你说的我没听过？”
奥巴马站起来“要的就是你的无知，无知才会无惧。”突然他弯下腰，戏谑地看着我“还是说你害怕摇上国家重点初中，却考不上后面的高中？”
我噌地站起来“我才不怕，我就考给你们看看！”
他笑了笑，“现在你的问题解决了，请给我10块钱，我来解决我的问题。”
真没见过成年人和小孩儿狮子大开口的，但是我就是无法拒绝他，我掏出10元交给他。
他拿过钱，走到老板身边耳语了几句。把钱交给老板后，他笑眯眯地回头看着我。
出来的路上，他突然问我“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算”
“那我晚上住你家吧。”
“奥哥，你不回家吗？”
“都说了，和你说不明白，你就当我无家可归好了。”他搂着我的头，我很想推开，但是就觉得和他亲密得不行。
他突然像想到了什么“我把钱给老板了，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再偷东西。”
“凭什么？那是我的钱。再说了，没有人知道，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知道别人不知道，小卖部的老板，书店的老板，被你偷书的同学，你怎么知道别人不知道？”
那一瞬间，我蒙了。回忆起每次经过小卖部，老板的笑容。
也许，他只是在等着我长大。等着我，自己想明白。
我愣在原地，奥巴马继续往前走。眼泪止不住地流，原来他们都知道啊。
他回过头，呵斥道“不准哭。”
我吓得一惊。他笑着走过来“我和老板说，是你托我把钱还给他。”
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我赶紧抹了抹“谢谢你。”
他摇摇头“谢谢就免了，拿二十块钱给我，我买烟。”
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爽快地掏着钱“你这个人奥，哪有成年人总问小孩子要钱的？”
那一晚，他睡沙发，我睡卧室。那一晚，我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我带上填好的志愿表，看着沙发上打鼾的奥巴马，悄悄关上门。
我在各种异样的眼神中，把志愿书交给老师，老师鼓励地点了点头。其实老师希望自己的每一个学生都能上好的学校，哪怕是我这种吊车尾。
我回到家里，他叼着烟在看录像带。他看我进门，掐灭了烟。“还是老电影好看啊。”
我买了炒饭，他也不客气拿起来就吃，一边吃一边和我说“下午我要出去一趟，弄点钱回来，你在家乖乖看家。”
我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家哎，客官。什么叫我在家里看家？”
他特别宠溺地看着我，“人小鬼大，叫你看家你就好好看着。”
吃完饭，我在刷碗，他在洗澡。出来的时候，一丝不挂。我惊呆了，他太瘦了，浑身没有一点儿赘肉。我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翻着我爸的衣橱，穿上我爸的衣服。
“奥巴马，我长大能和你一样高吗？”
奥巴马略加思索，笑眯眯地看着我“做梦吧，小屁孩。”
晚上他带着好多菜回来，还把一千块放在桌子上。“这个夏天，我们俩就靠这一千块了，省着点花。”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这钱哪来的？”
“别提了”他嘴里都是肉，鼓着腮帮子“我迷路了，绕了几圈才找到一家钟表店，把我手表卖了。”
“你什么表，长大了我买一块送你。”
“哟，小哥，那你得记好了，格拉苏蒂的偏心月相。也不贵，十来万，您记得开发票。”
“别吹牛，十万能买辆小汽车了。”我翻了个大白眼。
“什么年代啊，车这么便宜！”
我被他逗得直乐“你说什么年代，今年2000年啊，夏利十一万一辆。”
“奥……今年2000年啊”他突然若有所思。
我给他弄得哭笑不得“奥巴马，你要不是傻子该多好啊。”
他傻乎乎地笑了，这次没打我。
突然电话响了，他蹦了起来，指着电话“快快快，爸爸妈妈的电话。”
我心里犯嘀咕“我做儿子的都没你激动。”
我接着电话，听着父母的唠叨。他用耳朵贴着电话，笑得手舞足蹈。
那天夜里，我被惊雷吓醒。我猛地坐起来，看到了沙发上的奥巴马。我们四目相对，他四足并用地爬过来，搂着我半卧在床上。嘴里嘟囔着“童愚不怕，童愚不怕。”
一时间，我有些好笑，真不知道是谁在安慰谁。待群雷过去，我们早无睡意。我们彼此环抱着双腿，坐在床上。他抽着烟，我看着他。
“你是做什么的？”
他夹着烟，快速地挠着头“说来惭愧，我是个推理小说家。”
我笑得翻下床去。
他涨红了脸“至于吗？”
“失礼了”我再次爬上床“实在是，长得太不像了。”
“怎么不像？”
“作家哪有你这么轻浮的？”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你懂不懂？

我收起笑容“您肯定不信上帝，才把没有才华的锅甩给上帝。”

他突然沉默了，把烟熄灭在床头柜的烟灰缸“除了我太太，真的没有人觉得我有才华。”

“哟！奥哥你结婚了啊？”我双手在胸前欢快地鼓掌。“说说嫂子呢？”

“我老婆？长得像小犹太，可漂亮了。大长腿雪白雪白的。”

看着他意犹未尽的样子，我笑着说“就您这措辞，说是放高利贷的我都信，还作家。”

他猛地打了我后脑勺“怎么和作家说话呢？”

我吐吐舌头“还小犹太，周慧敏呗？你当我没看过《大时代》吗？雪白雪白的？那叫肤若凝雪。可漂亮了？那叫我见犹怜。”

他揉着我的头“你真的是12岁吗？”

我打开他的手“你甭管我多大，那你老婆凶不凶？”

此话一出，他正襟危坐，点起一根烟，猛吸一口“分时候。”

我笑得再次摔下床去，他拉我起来。“不过，就算全世界都抛弃我，她依然会支持我。大家都说我没才华，她却坚信我会成为首屈一指的小说家。”

我点点头，“得此一妻，夫复何求？”

他惊讶地看着我，“你家连个书橱都没有，你这些词儿哪来的？”

这次换我脸红了“我一女同学借我的书，每次借一本，看完还给她”

他点点头“我懂，少年间的爱恋。”

我歪嘴笑了笑“俗，人间之恋是小爱。文学之恋那叫大爱。”

他百无聊赖地点点头，“您人间大爱吧，我睡了，和我老婆梦中相会去咯。”

二．人生的拼图一块也不能少
第二天，我穿好衣服，靠在门框上，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睡眼惺忪地看着我“想我陪你去学校？”
我猛地点点头。“今天电脑派位结果公示。”
他懒洋洋地换衣服“一瓶汽水”
我站在公示榜前，焦急地寻找自己的名字。他却没什么兴趣，一个人懒洋洋地蹲在角落。当我发现自己榜上有名时，我蹦了起来。回头找他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借我书的女孩子就在我身后。她双眼通红，猛地跑开了。我愣在了原地，原来她没摇上。她可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一股负罪感，如千斤重担将我压得动弹不得。
奥巴马拉起我就追那个女孩子。“现在不追，你一辈子都会后悔的。”
奥巴马的大长腿不是摆设，转了个街角就追上了。女孩停下，转身看着我。看着她的样子，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奥巴马推着我，催促我说什么。可我能说什么？没关系，没摇上，下次努力？是金子在哪里都可以发光？我摇上只是运气好？
终究还是女孩子先开口了“我要走了。”
我愣住了“走？去哪里？”
“去美国。父母给我安排了两条路，摇上我就读完高中去美国，摇不上我就直接去。”
我低下头，什么都没说，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童愚他都告诉我了，”奥巴马突然开口道“他非常感谢你，感谢你拿你爸爸的书给他看。”
女孩笑了，“没什么啦，都是些别的孩子不爱看的书，他能喜欢，爸爸和我都很高兴。”
“他很感激你。因为你，他喜欢上看书，更爱惜书。不折页，不卷角。因为你，他认识了金庸，读完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因为你，他背完了整本《全唐诗》《宋词三百首》。真的非常感激你。”说完，奥巴马深深鞠了一躬。我不自觉地也鞠了一躬。
女孩被惊得摆摆手“叔叔，不至于，我也很喜欢和童愚一起玩。”
女孩挽起我的手“童愚你要加油哦，进入国家重点中学不能再淘气了。”
我点点头“你还回来吗？”
“当然”她红着脸跑开了，站定，转身“要等我噢！”飞快地跑开了。
身旁的奥巴马突然跑向女孩，大喊着“徐冉，徐冉。”
女孩转身，不解地看着他。奥巴马弯下腰“我知道这样说，很唐突。请一定不要学习驾驶，那个……我听说美国的交通不安全，请一定不要学习驾驶。”
我被奥巴马惊到，这是什么混账的话语。我猛地跑过去，拉回奥巴马，和女孩说道“这是我叔叔”，又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示意她我叔叔脑袋是傻的。
女孩会意，用力地点点头，“好的，我答应叔叔一定不学。”
奥巴马默默伸出手，慢慢伸向女孩的脸，就在要触及的那一瞬。女孩吓得转身就跑，大喊着“童愚照顾好你叔叔，我回家了。”
奥巴马叼着烟，靠在墙边，一口接一口。我蹲在边上一边喝汽水，一边生闷气。“你是不是看我日记了？”我狠狠地看着他。

他继续抽着烟，“没有，是你说梦话的。”
“说梦话，我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我猛地站起来。
“嗯，还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他戏谑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一定看我日记了。我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他不跑，不躲，任我打，还大笑“正经人谁写日记啊？写进日记的能真心话么？”。突然，我诧异道“你怎么知道，她叫徐冉？”
他愣了一下，“校服上有姓名牌。”他弯下腰，将头靠在我额头上。“如果有一天，图腾倒了，也要勇敢地活下去。”
这话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了。我诧异地问道“什么意思？”
他站直了身体“就是给我买汽水去。”
之后的日子，我做题，他看录像带，看杂志。我们两个宅在家里，拉着窗帘，哪里都不去。他每天抽很多烟，喝很多汽水。难得跑出去，卖掉随身的物品，换回一点钱，又重新宅着。
有一天，我放下笔。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对着我一个小学生，不会无聊吗？”
“我难得来一次，还不好好陪陪你？”
“我像是需要人陪的样子吗？”
“像。”说完，他继续看杂志，不再理我。
他就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他是怎么知道我特想要一个人陪着我，陪着我看书，做题。我不需要这个人为我做什么，我就是想有这么个人。就在我边上就行，不说话都行，就是陪着我。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有一次，我在书桌上睡着了，他把我抱起来，放回床上。我问他“人生是一直这么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如此？”他认真地思考了下，点点头“一直如此。”
第二天奥巴马起得很早，拉着我出门。我嘴里塞着早饭“去哪？”
“去你未来的学校。”
我特兴奋，“真的啊？你有办法进去？”
他神秘地点点头。
绕着学校走了很久后，他拍拍手“找到了。”拨开一片灌木，露出一个口子。也不管我，就自己爬进去了。我赶紧跟着爬了进去。
“你怎么知道，还有个狗洞？”我拉着他。
“你不知道吗？从初中到高中，我在这里待了6年。”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环顾整个校园“你别说，比我想象中的要破……不少……”
他摆摆手“基建那会儿更破。”突然，他眼睛都直了。“张萍老师？”
我一抬头，嚯！迎面走来一个大美女，二十四五岁，白衣、黑裙、大长腿。老师冲着我们缓缓走来，我们在坡下，她在坡上。所以说无巧不成书，在这当口刮来一阵妖风。从下往上吹起了老师的裙子，老师吓得赶紧用手去摁。此情此景，说一句玛丽莲·梦露，绝不为过。
奥巴马三步并作两步就过去了，也不管人家现在方不方便，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走过去叫“张萍老师好”，那兴奋的样子就差抓人家手了。
老师诧异地打量着奥巴马，“这位家长您是？”
“张老师，您教过我。”奥巴马激动得快跳起来了。这画面真精彩，一个三十多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多的小姑娘说“老师，您教过我。”
我赶紧跑过去，对老师说“老师，您好，我过完暑假就来报道了，这是我叔叔。”说完我指着自己的脑袋点了点。老师会意，对着奥巴马说“对，我想起来了，好久不见。”
“老师，您还是这么美。”奥巴马的口水已经滴在我脸上了。我咬着下嘴唇，看着他那副贱样，刚想开口说话，老师先说话了。老师红着脸，“这位家长，你不能因为你长得帅，就在学校里调戏老师啊。”
好家伙，这两人调起了情来了，小丑竟是我自己。
我蹲在操场边，看着这两人一见如故，还轧起了马路。除了摇头，只剩叹息。临走时老师还把我叫到一边“你这叔叔，要不是傻子该多好。”

老气横秋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老师摸摸我的头“你叫什么？”
“我叫童愚。”
“以后家长会，让你叔叔来。”
三．烟火是高潮也是尾声
回去的路上，我气得不搭理奥巴马，我承认这是嫉妒。他却心情大好，嚷嚷着晚上要好好吃一顿。
“晚上，有烟火大会。”我嘟着嘴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今年千禧年啊。”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还有，我父母的火车今晚就到了。到时候把你介绍给他们，到时候你别再犯傻了，你是我第一个介绍给父母的朋友。”
他从后面摸着我的头，笑得可好看了。
傍晚，我准备好饭菜。奥巴马拿着他那件皮毛一体坐了下来，左手拿出一瓶酒。他卖掉了几乎所有的东西，除了那件皮毛一体。
我拿出父亲的酒杯，他自己斟满。他举起酒杯，我端起饭碗。“来你家这么久第一次喝酒，这一杯敬父母，你的父母，也敬我的父母，老人家辛苦半生着实不易。”
他一饮而尽，我扒拉两口饭。我正准备夹菜，他又端了起来“第二杯，敬你，祝你身体健康，学业顺利。”他一饮而尽，我又扒拉两口白饭。
“这第三杯……”他刚要说话，被我打断。“第三杯放一放，你自个儿喝吧，我是吃不动大米饭了，让我吃口菜行不行。”
奥巴马笑得前仰后合，撕给我一只鸡腿，我也撕给他一只。我们一人一只鸡腿，碰了一下，互相狼吞虎咽。“奥巴马，我想问你个事儿。”
他也不抬头，自顾自吃“你问。”
“我还要做多久题，我才能功成名就。”
“你要做一辈子题，且永远不会功成名就。”他用纸擦干手上的油，喝了一杯酒“我知道对一个孩子说这些非常残酷，但是这就是事实。会有很多人告诉你，寒窗十年，上了大学就好了。事实上，不被淘汰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断地学习，终其一生不断努力，也仅仅做到不掉队而已，功成名就，想都不用想。”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和老师父母说的完全不一样。
“这就是命，你就是小镇做题家，我也是，大家都是。我小时候就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
“什么家？”
“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不要把人生目标定为功成名就，那是虚无缥缈，是海市蜃楼，是一辈子触及不到的one-piece。”
“什么piece？”
“和你解释了你也不懂。”
“你们大人真讨厌。”
“可不是，大人也讨厌成为大人呢。”
“你为何如此消极，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不能把你的不如意全映射在我的人生上。”我提高嗓门。
奥巴马咧嘴一笑，点点头，“也对”他举起酒杯“那第三杯就祝童愚前途似锦，功成名就。”
我拿着鸡腿和他碰杯。“借你吉言，小爷我便做一个功成名就给您看看。”
奥巴马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呛着了，不停地咳嗽。我给他拿水，他喝了一大口，喘匀了气。突然抓着我的脖颈，“答应我，往后几十年争取做一个好人，不违背良心，哪怕行差踏错，一定要找回初心。漫漫人生路，不为非作歹，就是最大的功成名就。”
我被他吓着了，点点头。他用头碰了下我的额头。松开我之后，开始自斟自饮。“我想家了，想我老婆。”
我点点头，“你在我家住了十几天了。”
“我这次来，挺开心，没什么遗憾了。”他指了指皮毛一体“我老婆送的，这我可不敢卖，不然回去非被削死不可。”
我看他越喝越多，也不拦他，收拾好碗筷，坐在那儿看着他。他突然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然后摸了摸口袋“烟没了，我下楼买烟。”
我在厨房洗碗，突然房门开了，我一回头，父母大包小包地回来了，我一下子蹦得老高，和妈妈抱在一起。我巴拉巴拉说了好多，告诉他们我会游泳了，我要上最好的中学，我刚想说奥巴马的事儿。一声炮响，打断了我的话。爸爸惊喜地说“烟花开始了，儿子，上楼顶！”
我兴奋地牵着父母爬上顶楼，烟花在头顶猝然绽放。我仰着头，嘴巴张得好大。

我看了好一会儿烟花，突然想起了奥巴马，我一低头，发现楼下的大树边，奥巴马叼着烟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玩命地喊奥巴马，冲他招手，让他上来。
他笑着点点头，然后指了指嘴里的香烟，示意我抽完就上来。此时最大的一发烟火升空，一声巨响，散出绚烂无比的火花。等我回过神来，再低头寻找的时候，树下已经没有了奥巴马的身影。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奥巴马，这就是我和他的故事。
事后我和父母说起奥巴马，他们都不相信我有过这么一个朋友。
我的故事依旧在继续，我在那所国家示范重点中学待了6年。没错，我努力考上了那所学校直属的高中。这六年我最喜欢的老师就是和奥巴马遇见的张萍老师，虽然我没有勇气和她说一句“老师你真的好美。”
后来，美国出了个黑人总统，就叫奥巴马。
后来，我长高了，变壮了。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我是模仿奥巴马还是长成了奥巴马。
后来，徐冉在美国自行驾车出了车祸，永远留在了密歇根州。
二十四岁那年，我真的遇到了一个长得像小犹太的女孩子，肤若凝雪，我见犹怜。我搭讪的第一句话“美女，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是你长得像我嫂子。”
后来，她真的嫁给了我。
三十岁，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和老婆给的十万块，给自己买了一块手表——格拉苏蒂偏心月相。

今年，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早上我穿着西装，拿着刚完成的小说手稿，正准备出门去编辑部毛遂自荐。老婆叫住我，给我披上了一件黑色的皮大衣，“我存了两年多，买了件皮毛一体，晚上我们一起去我妈家吃饭，别老让我家人觉得你混得不如意。”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明白了。
我转过身，看着老婆，眼泪止不住地流。老婆厉声呵斥道“不准哭！”她走过来替我整理领带“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男人可以穷，可以混得不好，但是男人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哭！”
我抹干净眼泪，“老婆，如果我离开一小段时间，一定要等我噢，我爱你。”
说完我推开了房门，小跑着往外走。
作者简介：高涵，笔名：童愚，此作者为大豫出书网特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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