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逝
文/ 俞起俊
这是一个知青的故事。从她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时代的悲剧。
——题记
1
列车穿过了辽阔的远野，向祖国北方驰去，车窗边坐着一位秀丽的姑娘。她时而望望窗外的景致，时而回过头来和同学们谈笑着。从她那稚气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她还是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孩子。
她叫李晓芸，市第六中学六八届高中毕业生，她和她的同学一样，是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晓芸幼年丧父，是母亲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的。母亲在她身上，寄托了所有的希望。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女儿高中毕业会被送到农村去修地球。作为母亲心里又怎能不难过？难过又有什么用呢？这是大势所趋，形势所迫。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是最高指示，现在已成为历史潮流，谁又敢阻挡？更何况自己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老百姓，也只能顺应这股潮流了。

晓芸这还是第一次离开母亲到外面去。在这纷乱的世界里，一个女孩子家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谁又能保证不出问题？再说农村艰苦的生活，她能适应得了吗？如果有一个头痛脑热的，她又该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妈妈不在他身边，遇到事情连一个商议的都没有，她又该怎么处理？如果遇到坏人，她又该怎么办？这一切的一切，作为母亲的她，都不能不考虑。女儿可是她的心头肉，离开了女儿，她一个人将孤单单地生活，真不知道这以后的日子将怎么过？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看母亲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女儿依在她的怀里，安慰她说：“妈妈，插队落户可是毛主席的号召，你难道连毛主席的话也不相信了吗？毛主席让我们上山 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可是对我们的关怀啊！也是为了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再说，到农村也不是我一个，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听女儿这么说，她还能说什么呢？我的傻女儿啊，生活可不像你念书那么简单，要面对现实，要应付你周围的一切人。你还是个孩子，你能应付得了吗？你知道这社会有多复杂？随时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事情，如果被你赶上了，你该怎么办？她不想把这话说出来，她怕吓了她，她更没有必要现在就打碎她的梦。还是让她继续做她的梦吧！这对她也许有好处。至于今后的命运，可不是母亲能担心得了的，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2
这一夜母亲没有合眼，她默默地望着丈夫遗像，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丈夫去世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眼前。就在晓芸刚刚两岁那一年，丈夫忽然得了重病，而且一病不起，丈夫在离开她时，吃力地握着她的手说：“我也没有什么舍不下的，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和孩子，孩子太小，你一个女人家想把她拉扯大很不容易，这可苦了你了。再苦再难也要让她上大学。孩子很聪明，千万不要误了她的前程啊！这是我最后一点心愿，你能答应我吗？”
面对着丈夫的乞求目光，她还能说什么呢，只有默默地点了点头，也算对丈夫最后的一点承诺。丈夫满意地走了，口角上还留下一丝笑。
这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晓芸高中毕业，连参加高考的机会都不给她，直接把她送到农村去修地球。一个名牌大学的苗子，就这样被毁了。她如何向死去的丈夫交代？尽管是时局走到这里，大学都关门了，你叫我又如何还能把她送进大学？这可不是我的过错啊！但这话她不能说，她也没有理由违背她对丈夫的承诺。她不敢再看丈夫一眼，总有一种负罪感。
第二天早晨，母亲专门为女儿做了一碗她最喜欢吃的蛋炒饭，眼看着她把饭一口 一口地吃完。把要说的话儿说了一遍又 一遍。把在外面要注意的事，嘱咐了又嘱咐，还是有些不放心。

妈妈，你都说了好几遍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只要你在家把身体保护好就行了。”
听女儿这么说，母亲心如刀绞，她把脸调向一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女儿心里也不好受，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出远门，离开妈妈，以后的路可全靠自己走了，那时妈妈可不在身边了，心里有苦向谁诉说？遇到事情，也只能靠自己来解决。我能解决得好吗？想到这里，心里才有点怕。但她不能把这种感情流露出来，她知道这样妈妈会更难过。只有高高兴兴地走，才能让妈妈少几分牵挂。
离别的时候终于到了，母亲眼看着女儿上了汽车，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在《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歌声中，女儿渐渐地在她的视线中消失。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她和女儿的最后一别。
3
两天后，她们来到了一座偏远的小县城。晓芸被安排到离县城很远的东方红公社，红旗大队王庄生产队王大娘家。
王大娘的两个女儿春梅和春兰看晓芸来了，忙迎了上来，接过她手中的包袱，把她安排到早已准备好的房间里。这房间又潮湿又阴暗，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住这样的房子。“差就差吧！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可不是来享福的。”晓芸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闺女，我们这里很穷，让你受委屈了。”正在拎玉米的王大娘深表歉意地说。
“不委屈，不委屈，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你们能住的地方，我就能住。”晓芸笑着对王大娘说。
“好闺女，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王大娘很满意地看看晓芸说。
听了王大娘的话，晓芸倒觉得有几分暖意，暗暗庆幸自己来到一户好人家。
坐了两天的车，她觉得好累好累，想躺下来歇歇，再一想我不能歇，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如果一到农村就躺在床上，别人又会怎么看我？岂不说我是资产阶级的小姐？何不让春梅，春兰带我到外面转转，也好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
“还是歇歇吧！坐这么远路的车，也够累的，明天我一定让她们带你去。”她刚把这想法讲给王大娘听，就受到王大娘的阻拦。第二天，春梅和春兰早早地就把她带到村头，小河边。
望着远处的青山，和玉带一样的河流，晓芸真有些陶醉了，生活在城市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色，由不得脱口而出：“美，这里太美了！”

“美能当饭吃吗？”春梅叹道。
“是呀，凡到我们这里来的人，都说我们这里美，我们可没有看出美在哪里？”春兰又跟上了一句。
她们的话使晓芸顿时凉了半截：“看来这里的生活一定很苦，我能过得惯吗？”再一想：“怕什么？别人能过我就能过。我是来锻炼的，怕苦怕累那还怎么锻炼？”她刚想到这里，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小矮子来到她身边。
中年汉子看着晓芸说：“你是李晓芸同志吧？欢迎你到我们这里来插队落户，我们农村现在正需要你这样的知识青年啊！这里是穷了点，穷则思变嘛，我相信我们这里会越来越好的。”
“这是我们大队革委会苟主任。”小矮子向晓芸介绍说。
“什么苟主任，我叫苟红卫！都是革命同志，以后就不要再主任主任的喊了，多生分，以后就喊我老苟吧！”苟红卫说着向晓芸伸过手来，晓芸只好把手伸过去和他握了握手。
晓芸细细打量着这位中年汉子，从穿着上看，倒像一个朴实的农民，从那也看不出他是大队革委会主任，无形中对他产生了几分敬意。
“来这里不习惯吧？时间长了，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以后有什么困难找我，我会帮你解决的，你是毛主席安排下来的人，可是我们的贵客啊！我们可不敢怠慢。”苟红卫幽默地丢下一句话走了。晓芸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他。
4
晓芸来农村上的第一课，就是上河堤抬河泥。尽管大家都照顾她，再照顾这百十斤担子压在肩上，也不是轻松事，更何况没有出过力的她。挑起河泥，每向前挪动一步，都显得十分吃力。她双手托着扁担，尽量不让扁担落在她的肩上。刚挑了两趟，她已累得气喘吁吁，多想把担子放下来休息一会，但不能，别人都不休息，我又怎能休息，我可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如果随便把担子放下来，岂不被人笑话，撑也要撑下去。就这样，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挪。休息的时候终于到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这时众人把目光一齐投向了她，那目光有赞赏，也有同情。
晚上，王大娘看李晓芸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回来，忙迎上来，心疼地说：“孩子，累坏了吧？城市姑娘哪干过这么重的活？我给她们讲讲，明天你就不要上河堤了。”

她多么希望明天不再上河堤，但不能，她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如果一遇困难就退缩，还怎么接受再教育？别人又会怎么看我，再苦再累也要挺过去。别人能干的活，我李晓芸怎么就不能干？我相信只要再坚持一下，是能过了这一关的，一定能。她暗暗和自己较上了劲。
夜里，她觉得她肩膀好疼好疼。这时她才算真正感受到人世间还有一个“苦”字。扒开肩膀一看，肩膀红肿了一大块，还有一个地方破了皮。她忍不住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破了肩膀，也是第一次为自己流泪。如果妈妈看到了，又该多么心疼？可是妈妈不在身边。自己的伤口也只能自己来舔干。这事千万不能让妈妈知道，如果让她知道了，也不知有多少夜睡不着觉。过去总听说农村苦，没想到会这么苦。也许这是她来农村的最大收获吧？
躺在床上，她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了很多，想到过去学校的生活。想到在家受到母亲的宠爱。想到孩童时代，自己和邻居孩子一起玩耍，游戏。这一切将成过去，再也回不来了。也不知和她一起来插队的同学，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你们也和我一样，在吃苦受累吗？就在她迷迷糊糊刚想入睡时，上工的哨子又吹响了，她不得不再一次走上河堤，去接受再教育。
5
就在李晓芸上河堤的第三天，小矮子刘二胖来到河边，对李晓芸说：“李晓芸，苟主任叫你到大队去一趟。”
“到大队去干什么？”晓芸停住脚步问。
“好事，到那你就知道 了。”刘二胖冲着她做了个鬼脸。晓芸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有什么好事会落在她头上。她一个知青，既没有背景，也没有关系，有什么好事能找到她呢？一路上她反反复复在想这个问题。
来到大队部，只见里面已经坐满了人。看李晓芸到了，苟红卫笑着向大家介绍说：“这就是我常给你们说的李晓芸同志。李晓芸同志思想好，根子正，又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也是你们学习的好榜样。她是主动来我们大队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我们欢迎。”看苟主任带头鼓掌，大家也都跟着鼓起了掌。随着掌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她。李晓芸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苟主任摆摆手，让大家停止鼓掌：“好！现在开会，今天把你们请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宣布，随着文化大革命的不断深入，为了更好地宣传毛泽东思想，现在全国各地，都 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们大队当然也不能落后。从现在起，我们大队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算成立了。队长就是我刚才向你们介绍的李晓芸同志，让我们再一次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李晓芸同志就任我们宣传队队长。又是一阵掌声。看掌声停了，苟主任又接着说：“在座的都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骨干，也是从各个生产队精心挑选出来的好同志，当然都是队员了。我希望大家都要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练好过硬的本领，掌握好宣传的要领，在李晓芸同志的领导下，把我们大队的毛泽东思想宣传工作搞好。现在我们就请李晓芸同志讲话。”
李晓芸还能说什么呢？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只能用感激的目光看看这位令她敬仰的苟主任。
6
到大队宣传队，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却落在她身上，而且还让她当队长，这不能说不是苟主任对她的赏识与器重。从河堤上到大队宣传队，犹如从地狱走进了天堂。这一切倒好像是做梦一样。来得太突然了，叫她一时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晓芸暗下决心，既然苟主任这么看重我，把这么重的担子放在我肩上，我就一定要把这担子挑起来。把宣传队办好，否则也对不起他，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我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把学校所学的东西，都用在对毛泽东思想的宣传上。让我们宣传队在公社，在县里露露脸，用实际行动来回报苟主任对我的厚爱和赏识。
自她当了宣传队长后，苟主任总是不时地去看她，给她送好吃的。除了上政治课外，总是不时地给她讲一些发生在他们大队和边远山区的故事。并讲了很多她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趣闻。经常把晓芸逗得捧腹大笑。有时还带她玩一些农村孩子才玩的游戏，晓芸仿佛又回到孩童时代，她觉得自己好幸福好幸福。晓芸从小就失去了父亲，更不知道什么是父爱。苟主任在她面前，多像一位慈祥的父亲啊！她暗暗庆幸，她又找回了她失去的父亲。她要把这好消息写信告诉妈妈，让妈妈也高兴高兴，来的时候，妈妈总是不放心她，有这么好的人在她身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想到这里，她拿起了笔。

母亲接到她的信后，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觉，天上不会无缘无故的掉馅饼。这么好的事怎么就会让她女儿赶上了，她总觉得这是一个圈套。女儿不知不觉地已落入套中。从女儿的信中看，好像对他很了解，他像对自己女儿一样关心她。这可能吗？你才到农村几天？他为什么要这么关心你？不可能没有目的。孩子啊！你太年轻，对这个世界知道的太少了，但愿得这不是一个局，是我想得太多了。她又把目光投向她丈夫的遗像，希望她丈夫能在另一个世界保佑她的女儿，不让意外的事情发生在女儿身上。她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望着窗外的小星星，希望天上的星星能告诉她，女儿现在还安好吗？
7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到了午收季节，社员们都忙着到地里抢收小麦，只有李晓芸一人还在大队部写批判文章。她正在赶写一篇对一个右派分子的批判。批判他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批判他攻击总路线，人民公社，大跃进三面红旗。批判他为万恶的旧社会评功摆好，为那些地，富叫屈。她越写越气，笔下的文字像一颗颗仇恨的子弹，射向那个老右派。她要把这个老右派批倒批臭，让贫下中农们，都看清他的真实面孔。也就在这时，苟主任走了进来，笑着来到她的身边：“还在忙呢？歇歇吧，不要把身体累坏了，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啊！”
“不累。”晓芸抬起头来看看他回答。
“在这怎么样？还好吗？”苟主任关切地问她。
“好！好！这可比上河堤轻松多了。”晓芸感激地看着他说。
“好就好，那你又该怎么感谢我呢？”
晓芸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要好好宣传毛泽东思想，拿出好成绩来报答苟主任你。”晓芸也只能这么说。
“难道就没有别的方式来报答我吗？”苟主任两眼逼视着她问。
“那还能有什么方式？”她不敢看苟主任，不知苟主任说得别的方式是什么。
“想想，再想想。”高主任把手放在她肩上，提醒她。
“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晓芸只好照实回答。
“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一见面我就喜欢上了你。只要你能满足我的要求，我会让你尽快离开这穷地方。”苟主任说着就把她搂在怀里，想来吻她。
晓芸赶忙把头扭过去，不让他吻。
“来吧！这里只有我俩，别人是不会看见的。”说着就来扯晓芸的衣服？
晓芸用手推他的手，向他哀求：”苟主任，你不能这样，我还小，你就放过我吧！”
“放过你？我为什么要放过你？你有今天，难道就不该回报我吗？”说着用力把晓芸按在桌子上，来扒他的裤子。晓芸想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开。晓芸知道， 今天很难逃出他的魔掌，眼角里滚动出两颗无奈的泪珠。
也就在这时，苟红卫的老婆忽然走了进来。晓芸一看有人走了进来，用力挣脱，趁机地跑出了大队部。

8

晓芸怎么也不会想到，苟红卫会对她动手。这是我把他当父亲一样看的苟主任吗？他那和善，关切的面孔哪里去了？怎么会忽然换了一副面孔？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说不定哪天我会毁在他的手里。这大队部是不能再去了。不去大队部不同样在他的手心里吗？像他这种人，不得到目的他是不会罢休的，看来这红旗大队是不能再蹲下去了，不在这蹲又能到哪去？到公社要求换一个大队，公社能同意吗？他可是在公社，县里红得发紫的人，谁又敢得罪他？再说，我到公社又该怎么说？就是我硬着头皮把这事说出来，公社能相信吗？我一个无依无靠的知青，在他们面前说话，又能有多大分量？这话要从他们嘴里传出去，我的日子岂不更难过？想来想去想不出任何解决的办法来，她忽然觉得她的头好疼好疼。

在家歇了两天，她又下地了。有姑娘好奇地问她：”你怎么不去大队部了？”

她没有回答，也不好回答。这话她又怎么对别人说？说出来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还是自己的苦水咽进自己肚子吧！

看晓芸没有回答，姑娘们也就不再问了。

自她来到姑娘群里，很少再和人说话，总喜欢一人默默地蹲在一边。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像苟红卫这样的人，都不能相信，她还能相信谁？她觉得这世界太可怕了，处处充满了陷阱，自己随时都可能掉进陷阱里。以后每一步都得小心。望着那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她再也不敢把心里话说给她们听了。记得小时候，妈妈曾对她说过，世界上让人最估不透的是人心。人心怎么会让人估不透呢？以前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现在她终于想明白了。难怪她来的时候，妈妈这么不放心她。原来世界并不像她想得那么简单，每个人都 有两张面孔，在他们的笑脸后面，还隐藏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从苟红卫身上，她才算真正看清了这个世界。忽然，她觉得自己被抛掷到一片大沙漠中，周围除了茫茫地黄沙，还是黄沙。不可能有人来听她倾诉她的痛苦，想到这里，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9
文化大革命正在向农村深入，而刘洼大队又是全县搞运动的典型。当然不会落在别的大队后面了。
大队又要开批判大会了，这次批判的对象是地主分子陈善良，富农分子刘老实，右派分子常正直，现行反革命分子郝为民。他们被带上台后，苟红卫也登上了台。他看看台下人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们要永远牢记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在我们大队打好阶级斗争这一仗。不但我们要把这些浮在水面上的阶级敌人批倒批臭，还要把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挖出来，让她亮亮相，和大家见见面，看一看她的丑恶面孔，现在我宣布把黑五类李晓芸押上来示众！”
听苟红卫这么吩咐，下面的民兵谁也没有动，认为他们是不是听错了，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昨天学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怎么忽然会变成了黑五类，阶级敌人？苟主任今天怎么了？如果像他这样搞下去，全大队岂不是没有一个好人了？
看民兵站在那里不动，苟红卫可来了火：“你们为什么都不动？是不是想包庇这个黑五类？李晓芸的臭妈，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再芳，因为抗拒改造，畏罪自杀了。而李晓芸一贯坚持反动立场，不和她妈划清界限，你们说她是不是阶级敌人？该不该把她推上台示众？”
听说她妈不在了，晓芸当时就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己躺在床上。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妈妈会成为现行反革命离她而去。妈妈可是她唯一的亲人。连她都不在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也随她去，这样也倒落一个干净。想到这里，她把一根绳子拴在房梁上，又用力扯了扯，就在她正要把头伸进绳索里的时候，王大娘走了进去，一把抱着她说：“孩子，有什么想不开的给大娘说，大娘给你想想办法。你不能走这条路啊！”
晓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扑到王大娘怀里失声痛哭。
10
再出门时，晓芸总是低着头，也不想和人说话，她怕人问这问那。休息时总是独自一人坐在一边，呆呆地望着前面发愣，也不知她在想什么，看什么。
“好可怜的孩子。”有人发出由衷的感叹。
“这孩子也真命苦。”有人深表同情地说。
“唉！”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晓芸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倒像一个局外人。她的心早已麻木了。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她，自己又被打入另册，这世界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意思？她的情感世界，再也载不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她崩溃了，她彻底的崩溃了。她像一叶孤舟，被人抛掷在大海里，任凭风浪的吹打。又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天空飘荡。也不知命运之神会把它送到哪里？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她想想自己有多么可笑，曾为自己设置了一个多么美好的远景。而这远景现在又在哪里？摆在她面前的，却是狗崽子，黑五类，现行反革命子女，这一切真如同一场梦，这梦叫她怎么也不能接受。现在她才算真正想明白,什么理想，前途？什么经风雨，见世面，什么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什么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什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什么知识青年，这全都是骗人的鬼话，她被骗了。她真不该来到这骗子世界 。过去的一切像过电影一样， 一幕一幕浮现在她眼前，从学校到农村，从河堤到大队部，再从大队部又回到大田里。从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又变成遭人唾弃的黑五类狗崽子，这种戏剧性的变化，令她想都不敢想。她怀疑上天和她开了一个玩笑，一个残酷的玩笑。上天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想来想去，她也想不明白。她无奈地望着天上的白云苦笑。她忽然想起老师曾在课堂上说的话。老师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你们生在一个美好的时代，你们的生活是幸福的，前途是光明的。连上大学的机会都把我们剥夺了，这就是你们给我们的幸福生活？到农村修地球，接受改造，过着非人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光明前途？我们所处的时代，又美好在哪里？我怎么一点也看不见？为什么教书上说的，和现实生活，相差这么远，甚至于完全相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不能再想下去了，越想越头痛。

11
夜里，她梦见妈妈，妈妈离她很近又很远，她想靠近妈妈，妈妈却不让她靠近。
“妈妈，你为什么不让我靠近你，你知道女儿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吗？你就让女儿向你倾诉倾诉吧！女儿心里好苦啊！”晓芸哭着对妈妈说。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妈妈不是不让你靠近，而是不能让你靠近啊！你和妈妈已属于两个世界，根本就不可能再在一起。这次妈妈来看你，己经是很不容易了，又怎能还让你靠近呢？妈妈知道你现在活得很苦，也很难，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苦难也只是暂时的，天不可能一直黑下去，总有亮的一天。要相信这一点。你可是妈妈的全部希望啊！妈妈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再有轻生的想法。也只有这样，我和你爸爸在另一个世界才能安心。我知道你是妈妈的好女儿，既然是好女儿，就得听妈妈的话，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爸爸和妈妈都会在远方保佑着你，眼睛望着你，我的苦命的孩子，妈妈不能久在你身边，现在该走了，你可千万要保重自己啊！记住， 保重，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妈妈说到这里忽然不见了。她哭着呼喊着妈妈，希望妈妈不要走，再能听她说几句话，妈妈无奈地回过头来看看她，还是走了。她还在呼喊着妈妈，当她醒来的时候，眼角上还挂着两颗泪珠。
她不相信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妈妈确实来过，妈妈不放心她，是专门来看她的。她要听妈妈的话，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这个世界，她要活下去，妈妈说得对，天不可能一直黑下去，总有亮的一天。她要两眼盯着他们，看他们还能猖狂多久？我就不相信，老天会永远不睁眼，让这些魔鬼一直作恶下去。记得小时候，妈妈曾给自己讲过一个黑白世界的故事。自黑魔统治这个世界后，最怕人寻求光明。设置了很多死牢，制定了很多酷刑，把这些寻求光明的人。投入死牢里，让一些毒蛇，猛兽把它们吃了，扒他们的心，吃他们的肉。以警示世人，让他们永远老老实实做他的奴隶，安分守己地接受他们的统治，任他们摆布。尽管如此，那些寻求光明的人也没有屈服，毅然用他们的生命向黑暗冲击，最终击败了黑魔。使世界重新获得了光明。这故事不止一次的令她振奋，增强了她活下去的信心。也就在这时，一颗流星划破了夜空，把这个世界照得很亮很亮。啊！我终于见到了一线光明，天快亮了，黑暗将成为过去，恶魔的末日就要到了。想到这里，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12
午后，天好热好热，天地间真像一个偌大的蒸笼，想把人蒸熟。树叶被晒得无精打彩的低垂着头。牛躺在草地上一动也不想动。狗坐在门口伸着舌头，大口地喘着气。蝉儿蹲在树枝上“热儿，热儿”叫个不停。青蛙也一只又 一只地跳进水里。在田里干活的人们，实在受不了这火热的太阳，不得不躲在树荫下面喘口气。
“老天爷，你是不是想把人热死？”
“老天爷，你快下一场雨吧！”
“老天爷，你也该行行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热？”
也许人们的期待目光感动了上苍，天上还真出现了几片云，树叶也动了起来，人们抬起头来仰望着天，多么希望这云能化成雨，使这燥热的空气，变凉爽点。
四方的乌云都向这涌来，而且越聚越多。紧接着又是几声闷雷。
“下吧！下吧！”一个老农向老天爷乞求。
“下吧，下吧！你也该下一场雨了。”又一妇女望着天上的乌云说。
“风来了，雨来了，老和尚背着鼓来了。”孩子们也跑出来，蹦着唱着。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随着雷声，闪电，雨点终于从天上落下来，而且雨点越来越大，眼看一场暴雨就要到来。
看要下大雨了，人们纷纷朝屋里跑。唯有李晓芸一动不动地还站在那里。
“都下雨了，你怎么还不走？”有人提醒她。
她还是站在那里不动。她不想离开这里。她要眼看着这雨水，冲洗这肮脏的世界。忽然她举起她的双臂，冲天高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雨越下越大，晓芸还站在雨地里，任凭雨水的冲洗。望着茫茫的苍天，她的心在流泪。她多么希望这大雨一直下下去。冲洗出一个干净的世界来。泪水和雨水早已交织在一起，也不知她脸上流淌着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13
她拖着沉重的双腿，不知是怎么走回家的。放下手中的锄头，拿一条毛巾朝自己身上擦擦，换了一身干衣服，尽管她用厚厚的被子盖在身上，仍然觉得很冷很冷。
恍惚中自己走进一片大森林中。这里既看不见天，也见不到地，唯一听到的是野兽的吼叫声。那吼叫声在她耳边时时响起。她心里好害怕好害怕。她抬头看看周围的树木，树木也张开血盆大口望着她，随时都可能把她吞食。一条条毒蛇盘在树枝上，正把头伸向了她。各种怪鸟的叫声，使这个阴森的世界，显得更加阴森。这是什么地方？太可怕了，必须赶快离开。她越想尽快离开这里，她的两条腿越不听使唤。脚下的树藤也不时地緾住了她的腿，使她一步也走不了，也就在这时，前面出现了一只狼。看狼站在路中间，她慌忙朝后退，却被脚下的一根枯藤绊倒。随着响动，狼发现了她，用它贪婪的目光逼视着她。并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她想跑，又被一棵大树挡住了她的退路。眼看狼就要来到她面前。她忽然看见妈妈站在不远处，正在望着她。她大声地呼喊妈妈，希望 妈妈能来救她，妈妈却只能站在那里流泪，却无法来救她。她绝望了，闭上了眼睛，只能任凭命运的摆布。那狼终于扑向了她，把她按在身下，狞笑着撕扯着她的衣服，用它那腥臭的嘴，在她脸上啃，她忽然觉得她的下身一阵疼痛。这时才发现伏在她身上的是苟红卫。
苟红卫从床上下来，系着裤子得意地说：“你不是会跑吗？再跑也跑不脱老子的手心，今天老子就占了你了，有本事你去告啊，只怕你到哪里都告不赢？老子是响当当的造反派司令，革委会主任，你是什么东西？黑五类，狗崽子。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只要老子想要，还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你这叫敬酒不吃吃罚洒，自找的，还是给我放老实点吧！”
苟红卫的话，像炸雷一样在她头顶上炸响，她只觉得眼一黑，又昏了过去。

14
等她醒来的时候，见王大娘坐在她身边。
王大娘关切地问她：“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能不能对大娘说说。”
晓芸没有说话，两颗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滚落下来。她呆呆地望着王大娘，王大娘的面孔渐渐地化作一只狼，又化作了一个恶魔，最后化作苟红卫。那面孔正狞笑着望着她，显出几分得意。他的话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今天老子就是占了你了，有本事你去告啊！只怕你到那告也告不赢。老子是响当当的造反派司令，革委会主任，你是什么东西？黑五类，狗崽子！你还是给我放老实点！”
苟红卫的面孔在她眼里越放越大。她惊恐地望着王大娘，忽然用力把她推开：“你是谁？你不是人，你是狼，你是魔鬼。滚开，你给我滚开！”
王大娘看看春梅：“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受到什么惊吓？快找医生来看看。”
春梅刚要出门，晓芸就一步一步逼近王大娘，两眼紧紧地盯着她。忽然哈哈大笑：“你不是想要我吗？我现在就给你，来吧，快！还等什么？”说着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的撕下来，扔在地上，望着王大娘傻笑。
看她赤身露体地站在那里，王大娘命令春兰：“赶快把她衣服穿上，不要让人闯了进来。”春兰山正要给她穿衣服，她一把抓住春兰哈哈大笑：“哈哈！我认识你，你就是那只吃人的狼，现在被我抓住了，想跑也跑不了了。怎么、害怕了？怕我把你们的事情都说出来？你们也有害怕的一天？”说着她又来到王大娘身边，指着春兰对王大娘说：“她害怕了！她害怕了！”
也就在王大娘母女不知所措时，晓芸忽然一丝不挂地冲了出去，时而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语录歌，时而又跳起了忠字舞，一路高喊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晓芸疯了！晓芸真的疯了！“王大娘说。
听说李晓芸疯了，苟红卫说她装疯卖傻，丑化大好形势 。叫民兵把她绑到大队部去。民兵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她。最后，他们在一条河沟里发现了一具蓬头赤足的女尸。
作者简介：俞起俊，作家，诗人1945年生，69 年插队到安徽六安农村，72年招工到淮南煤矿新庄孜矿。80年开始创作，发表各类作品一千多篇，有多篇小说 诗获奖。有五首旧体诗,收藏于国家级历史博物馆，诗，《无形》获中国当代诗人，诗《大佛》在西安获奖，被收入世界华文诗歌赏析，诗《犁》在武汉获奖，被收入当代作家文献馆，小说《持之以恒》被著名漫画家石松涛改编成漫画，发表于人民日报《讽刺与幽默》上。论文《还寓言一个公道》载于《世界学术文库》华人版第一卷。小说《于成龙智判真假画》《君子之道》《吵》《庞仲达受教》散文《给我希望的铜山农民兄弟》寓言《有远见的狼公仆（外二篇）》发表后，均被收录于维普网，同时被收藏于 国家图书馆。杂文《年轻人为什么会挺文革》被收入中评网。一九九一年传记被编入《我国当代文学艺术新闻人才传集》一九九六年传记又被编入《中国艺术界名人录》一九九七年传记再一次被编入《中华人物词海当代大文化卷》2000年传记又被编入《世界人物词海》2012年传记又被编入《世界文化名人词海》2018年散文《四块银元》获“相约北京”文学大奖一等奖。《中国当代文艺名家名作年鉴一等奖》并编入《中国当代文艺名家名作年鉴 》同时有作品《君子之道》又被教育和其他多家网站转述，并以专题的形式列入讨论，有一亿七千多万人点击和关注。同时又被国家级重要刊物《精神文明导刊》转发。有专著《猴主任分桃》《百丑图》问世。此作者为大豫出书网特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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