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的八分校缮写员服务经历，对父亲来讲是不同寻常的。他虽然不是校方在役的军职人员，不是军官纵队的学员，也不是学生纵队的学员，没有资格参加正规的学习、培训和历练。但长时间的耳濡目染，加上父亲爱学习，学员们的教材大部分他都看过了，有些知识能够熟记于心。父亲自己讲，两年缮写员，他的政治视野和学识见识，观察思考能力、家国情怀等都有较大变化。具有独立价值内涵的“黄埔精神”，“升官发财行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的校训，对他一生产生着积极影响。      

父亲离开的两年，亚东商行换了一个总管。此人品行不端，假公济私，拉帮结派，且依仗政府和当地社会有些背景，胡作非为，多次警告，不思改过。亚东商行人心浮动，业务和社会诚信每况愈下，昔日的“顾客盈门”一转眼变得“门可罗雀”，往日风光已荡然无存。    

王子元决计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撤换掉这个“总管”。他独自来到草店，把父亲约出来，谈了想法。执意请求父亲重返商行。内心里讲，父亲已经爱上现在的差事，这里的上司和同仁待他不薄。但亚东商行是父亲人生踏向社会的第一站，王子元有恩于父亲，且此行披怀恤己，情深意切。谈到深夜，父亲只好答应“只要总务长放人，我立马跟您回去”。    

陶泽凯这边，王子元专程拜访，俩人兄弟相见，免不了推杯把盏，一番畅叙心扉，谈兴极高。叙完友谊，王子元话锋一转，提出让父亲回老河口的要求。父亲在陶泽凯眼里，既顺手又得力，有时起到贴身副官起不到的作用，突然让他放人，他哪里肯允。但若当面拒绝，又怕伤了面子薄了友情，只好对王子元说：“给我时间考虑考虑。”    陶泽凯“考虑考虑”本是一个托词，料定王子元定会明白，自会收起想法。然王子元想的是“肯定给面子”，定会另选他人，届时必定放人。三天之后，王子元不约而至。    王子元对陶泽凯说：“赵春明干得再好，也当个不上军官，在你这里充其量是个‘凤尾’，还是让他回商行吧，不管怎样算是一个‘鸡头’呢！”    

陶泽凯看王子元要人心切，且又是结拜兄弟，只好答应让父亲重回亚东商行。    1938年，抗日战争中“血战台儿庄”之后，李宗仁所部逐步移师老河口，老河口成为抗战时期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所在地长达6年。    

自五战区入驻后，老河口在李宗仁的治理下，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父亲回到商行后协助王子元对商行进行了整治，清除各种不良影响，进一步建章立规，再树新风正气。加上李宗仁治理的大背景下，老河口民风较好，经济一度繁荣。亚东商行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景气。   

为应对日军的大举进攻，五战区也在老河口建立了空军机场，这座机场为保卫老河口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由于是重要的军事目标，老河口也招来日本飞机不时地狂轰滥炸。一有飞机飞过，全城警报拉响，满街百姓纷纷四散逃往城外，人们称之为“跑老日”。每每遇上空袭，父亲就像一个指挥员按照事先安排，沉着冷静指挥商行职员和王子元家眷到郊外藏身。 

1944年深秋的一天，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父亲带领并指挥王子元一家大小十八口人在老河口花城门外大白菜地里隐蔽。那白菜长得好，身高都在1尺半左右。人躺在地沟里，外边什么也看不到，很适合藏身。 一切隐藏就绪，王子元家三少爷怀里搂的小花猫突然窜了出去，捕捉一只小飞鸟。三少爷平时人称“三少”，性格顽劣，一般人管不了。他看小花猫跑了，一时性急，突然站起来去追。这时，日本鬼子的飞机正在白菜地上空盘旋，四处投掷炸弹，炸点在不远处时时作响。“三少趴下”！父亲喊声很响，可“三少”哪里肯听，一个劲追猫。“说是迟那是快”，父亲冲上去一撑把“三少”推趴地上。这时，只听父亲“啊！”的一声，一头栽在地上。等飞机过后，人们发现，父亲满头满脸鲜血直流。   

大家喊着父亲的名字，可他已经不省人事。王子元老泪纵横，不停地喃喃自语：“赵春明快醒醒，你千万坚持住，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向你爹妈交代。”父亲身边围了不少人，可是，他一直闭着眼，作不出任何反应。  

王子元赶紧找来伙计，用担架把父亲抬进老河口“军民医院”。这所医院是李宗仁的五战区创办的亦军亦民医院，医术和设备都相对较好，抗战时救死扶伤，在老河口口碑极佳。经过医生的清洗和止血，发现父亲头上和脸上分别被飞机炸弹弹片划出两个大口子，口子两边的肉都向往翻了出来。后来听父亲讲，脸上的伤像“小娃子嘴”那样，十分吓人。父亲在医院治疗半个月，商行职员及王子元的家人轮流昼夜守护，精心照料。“三少”也常常到医院送水送饭，对自己的莽撞行为后悔莫及，口口声称父亲为“救命恩人”。自此，“三少”脱胎换骨，一夜之间像换了个人似的好学上进，后来考入清华大学。经过调养，父亲的伤很快痊愈了，可是头上、脸上却留下长长的伤疤，成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滥杀无辜平民的永远的铁证。    父亲被炸伤后五个月，即1945年3月27日，爆发了中日老河口大会战。日本鬼子从襄阳、南阳两个方向进攻老河口。老河口说是有两个师防守，实际上只有两个团，已经成为孤岛。守城军民浴血奋战，紧要关头，和日军展开肉搏大战，三次打垮日军的冲锋。父亲作为被征用的支前民夫，和商行的另外几位年轻人一起编入担架队，冒着炮火不停地运送伤员。   

日军大举进攻老河口时，守军接到命令是守城3天，后来增加到7天，结果是守军坚守老河口13天。4月8日，守军接到命令，且战且退撤离出城。下午5点，老河口失守。守军接到撤离老河口命令时，大部分居民也都携儿带女逃往周边山区避难。父亲组织商行职员及王子元全家老小一行26人，套上两驾马车，装满食品及所需物资。天不亮出发，钻进明家山一条大山沟深处隐藏下来。    老河口战役，守军以劣势兵力和劣势武器，抗击日寇13昼夜，打死打伤日军1668人，击毁坦克8辆，缴获武器700余件。守军伤亡1600余人。老河口失守后，日军对未及逃走的市民实行了血腥大屠杀。计杀死男3869人，女440人。伤男1485人，伤女265人。市民共计伤亡6059人。日军还对老河口各商号抢劫一空，父亲所在的商行属大商号更是片甲不留，甚至居民家的粮、油、布、棉、铁器等也统统掠夺一空。在杀人抢掠之后，日军又放火烧城，城中房屋悉数被焚。到当年8月光复，日寇投降，整个老河口已经蒿草过人，满目凄惨，杳无人迹。日军还在明家山、韩坡一带，以诱骗手段，将329名男女老少骗出山来，一个不留，全部用刺刀杀死，其场面惨不忍睹。所幸，父亲所在亚东商行一行26人，由于所带食物充裕，加上王子元坚持一个也不让轻易出山，全部免遭日寇屠杀。在山里呆了十多天，赤手空拳，有国难投，有家难归，报国无门，父亲和其他几个年轻人义愤填膺，憋不住，想出去参加抗日队伍。王子元劝说大家不要以卵击石，自寻伤亡，要寻找机会，报效国家。    

最后大家一起商定，职员各自回家，王子元一家分别投向8家亲属。分手的头天晚上，二十多号人相拥大哭了一场，国破家散，生离死别，不知何日赶走日寇，光复家园，不知何日重聚重振商行。第二天，经过乔装打扮，各自分散逃命去了。一直到老河口光复，大家才陆续返回，重建老字号亚东商行。

 （下篇：贫穷的新婚蜜月）

作者简介：赵景涛，河南省镇平县人，1969年2月入伍，先后担任师、军新闻干事，国家体委副主任秘书、团政治处主任、师政治部主任，师副政委，烟台市广电局副局长，烟台日报社党委副书记、副社长、副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