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溪:有美都归大观园,有丑必归宁国府

余世存 原创

2024-09-23 08:59

刘梦溪:“东塾红学三书”

(《红楼梦与百年中国》

《红楼梦的儿女真情》

《大观园里和大观园外》)

商务印书馆,2024年7月

大观园里和大观园外

《红楼梦与百年中国》韩文版导言(节选)

中国文学是个大宝库,里面有无尽珍藏。古典小说《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特殊的位置。我使用“特殊”一词,是由于《红楼梦》称得上是中国文学的集大成之作。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儒家学说创始人孔子是集大成者,孟子最早给出了这个评价。宋代的理学家朱熹也是集大成的思想家。中国文学的集大成者,惟《红楼梦》足以当之。虽然他只是一部长篇小说,却好像整个中国文学都装在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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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的各种文体,《红楼梦》里应有尽有,文备众体不足以形容。中国历史上那些文采风流的特异人物,小说开卷的第二回,就通过冷子兴和贾雨村茶肆对话的方式,从隐逸诗人陶渊明和竹林七贤的领袖嵇康、嵇康说起,一直说到女诗人薛涛,和大胆追求爱情的卓文君、红拂、崔莺,前后不下三十个人物。历朝历代的诗人、文学家、艺术家,更是经常成为《红楼》人物日常品评的话题。

第四十九回香菱学诗,史湘云高谈阔论,满嘴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甚至连贾母的大丫鬟鸳鸯,为抗拒大老爷贾赦要纳她为妾的举动,骂前来自称有“好话”告诉她的金嫂子,开口便骂出了艺术典故:“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既不识字又没有文化的丫鬟,竟然知道擅长廋金书的宋徽宗会画鹰,元代的赵孟頫善画马,而且用谐音的方式随詈叱的语言淋漓诙谐而出。可见艺术与文学已经成为《红楼梦》里贾府的日常生活和人物语言的一部分了。

香菱学诗

更不要说,书中还有众多关于结社、吟诗、联句、拟匾额、题对联、拆灯谜、行酒令、听说书、看本戏、赏音品笛、丹青绘事的描写。单是由于对《负荆请罪》戏名的不同表述,让宝玉、宝钗、黛玉之间展开一场何等惊心动魄的心理战。至于男女主人公,时当阳春三月、落红成阵的惹人季节,偷读《西厢记》,借妙词,通戏语,以之作为谈情的引线;隔墙欣赏《牡丹亭》,女主人公林黛玉听艳曲,惊芳心,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则是文学欣赏达至共鸣境界的绝妙写照。那么我提出《红楼梦》是中国文学的集大成之作,应该不是出于偏好的夸张溢美之词,而是理据昭然真实不虚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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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红楼梦》里所有这些艺文活动,大都是在大观园中发生的。这座可大可小、虚虚实实、人间天上诸景备的园林,是红楼人物的集中活动场所,是小说作者精心打造的理想世界。男女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贾家的三位小姐迎春、探春、惜春,地位略同于黛玉而具有永久居住权的薛宝钗,还有不时飘忽而来飘忽而去的史湘云,以及服侍他们并与之形影相伴的大小丫鬟,如同天意安排一般顺理成章地诗意地栖居在这里。

山水园林加上青春美丽,使大观园成为爱情的滋生地。不仅是宝黛的爱情,还有龄官和贾蔷的爱情,小红和贾芸的爱情,司棋和潘又安的爱情,以及其他或明或暗的红楼儿女的爱情。

宝黛的爱情也有许多头绪穿插进来,各类角色带着不同的意向互相交织在一起。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如醉如痴的爱情,自然是贯穿始终的主线,但薛宝钗的介入使这条主线爱情变成了三人的世界。还有爱说话、大舌头、开口便是“爱哥哥”的史大姑娘,也让黛玉感到似乎是模模糊糊的竞争对手。三人的世界于是变成四人的世界。头绪交错的爱情和对最终婚姻归宿的追求纠缠在一起,就不单纯是两小无猜的儿女之私,而是溶进了深层的社会内容。

男女主人公本身的爱情意识是简单的,除了爱不知有其他。爱就是一切,包括生与死。但当事人背后亲长的意图伦理,往往视婚姻为社会与政治的交换物。这就使得婚恋行为不只是青春美貌的竞争,而且是财产和社会地位的较量。

正是由于后者的因素,薛宝钗婚姻追求的最后获胜,变得有先兆而无变数。宝黛之间的纯真的爱情因此经受到严峻考验。林黛玉痴情的感召、隽语的激励和诗意的熏陶,使早期带有某种泛爱倾向的怡红公子,很快变得痴心与钟情合一,不结合就宁可死亡或出家,成为两位当事人横下一条心的选择,他们最终取得了爱情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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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园外面的世界又如何呢?如果说大观园是女儿的世界,那么大观园外面的贾府则是以男人为主轴的世界。他们的名字刻板雷同,贾政、贾赦、贾敬、贾珍、贾琏、贾蓉、贾蔷、贾瑞,遇有大的仪式排列名单,极易混淆。要么名号怪异,什么詹光(沾光)、霍启(火起)、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之类。大观园外也有女人,但他们是男人的女人。王夫人是贾政的女人,邢夫人是贾赦的女人,尤氏是贾珍的女人,王熙凤是贾琏的女人。

不过《红楼梦》的诡异处在于,男人不过是游身在外的徒有虚名的性别符号,家政主事管理的权力统由女人来执掌。所以贾府的当家人是王熙凤,以及同出金陵王氏一族的王夫人。此一性别管理模式也延续到管家人等,如赖大家的,周瑞家的,来升家的,林之孝家的,张材家的,王兴家的,吴新登家的,王善保家的。

至于这些“家的”背后男性人士的情况,似有若无,作者并不关心。同为女人,妻的地位要高于妾,庶出远逊嫡传,这是中国历来的妻妾制度和嫡庶制度使然。精明干练的探春和其生母赵姨娘的畸形关系,就是由此而生成。探春不得不把生母的地位置于宗法伦常的框架之内。

此外还有一类女人,如兼有钗黛双美的秦可卿,温柔软弱而又女人味十足的尤二姐,她们是沾上“淫”字的特种尤物,只好成为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无良男人的欲望工具。她们是猎色的目标,不是爱情的对象。那个贾府上下人等都可以上手的鲍二家的,也属于此类人物,只不过品级低下粗俗而已。尤二姐和鲍二家的都死于王熙凤之手,醋妒阴狠而又和权力结合在一起的漂亮女人,是他们可怕的克星。

《红楼梦》的艺术天枰因作者的好恶而倾斜。有美都归大观园,有丑必归宁国府,是作者预设的价值伦理。秦可卿和公公贾珍的韵事就发生在宁国府的天香楼。尤二姐和贾珍、贾琏兄弟聚麀,也是宁国府的家戏自演。贾蓉和王熙凤的眉目传情,也是东府里人人都知道的一道风景。难怪被关在马厩里的焦大,敢于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的“今典”公开醉骂,说宁府只有大门外的两个石狮子干净。难怪秦可卿的判词有句:“造衅开端实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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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就是以梳理红学研究的三大学派为主轴,来探讨红学所以成为红学的历史过程和学理内涵。实际上是一部研究红学史论的专著。此书原以《红学》为名,初版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1999年以现名经河北教育出版社再版。后经增补,2005年又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新版。

刘梦溪

对我而言,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作了。尤其当我的研究已经全部转入中国文化史和学术思想史的今天,重新面对此旧时的著作,未免有恍若隔世之感。没想到韩惠京教授会如此看重此书的可能有的价值,花费巨大劳动将其译为韩文出版。惊异和感谢同时回旋于我的内心。如果有可能,我将此书重新写过,然后再介绍给韩国的专家和读者,在我会增添更多的坦然和欣慰。幸好韩教授是多年治红学的专家,翻译过程发现和纠正多处原书的舛误,这使我在必须申明此点的同时,谨向韩教授致以由衷的谢忱。

《红楼梦》作为一部中国文学的经典名著,她为人类所共有,属于所有与文学结缘的人。愿我的粗浅研究给有机会读到此书的朋友,带来阅读的欢乐,带来文学的趣味,带来理性的思考。谢谢。

刘梦溪2015年4月15日于北京之东塾

《读书》杂志2015年第7期亦曾刊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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