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鲁迅为什么最喜欢《孔乙己》

余世存 原创

2024-09-16 21:14

以下文章来源于咸言遂语 ,作者孙绍振

电视剧《觉醒年代》中的这一幕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

那么,鲁迅认为自己的小说艺术要到什么时候才成熟呢?到《孔乙己》才成熟。鲁迅的学生孙伏园,在《关于鲁迅先生》中有这样一段话:
我曾问过鲁迅先生,其(按:指《呐喊》)中,哪一篇最好。他说他最喜欢《孔乙己》,所以已译了外国文。我问他的好处,他说能于寥寥数页之中将社会对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写出来,讽刺又不很显露,有大家的作风。
鲁迅为什么最喜欢《孔乙己》呢?因为,孔乙己是活在、死在多元的、错位的感觉世界之中。
我们来欣赏一下这个短篇。
《孔乙己》所写几乎涉及了孔乙己的一生,但是,全文不足两千八百字。这么短的小说,怎么能写得这么震撼人心?
小说的展开并不是按故事顺序,而是以一个小店员的眼光来展开的。这是为什么呢?
第一,鲁迅的立意是让孔乙己的命运,只在小店员有限的视角里展开。孔乙己的落第,他的偷书,甚至挨打致残,一系列故事都发生在幕后,而这些决定孔乙己命运的事件,使得孔乙己成为孔乙己的情景,一件也没有写。
第二,对事件作在场的观看,只能对受虐者的痛苦和屈辱的感同身受。而事后的追叙,作为局外人,则可能作有趣、好笑的谈资。受辱者与叙述者的情感就不是对立而是错位了,情致就丰富微妙得多了。
遵循小店员的视角,小说只选取了三个场面,而孔乙己本人在咸亨酒店只出场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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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正面描写的场面,写作的焦点,是人们如何感知这个人物。对于这个完全是局外人的小店员。鲁迅很舍得花笔墨,一开头就花了两个大段。感知独异之处在于,小店员的眼光带着不以为意的观感,和孔乙己拉开情绪错位的幅度。小说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个小店员的与孔乙己错位的观感。在他错位幅度以内的,就大加描述;以外的,通通省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写的并不仅仅是孔乙己,小店员的眼睛是一只三棱镜,照出来的是酒店内外、世道人心的光怪陆离。其实,这正是鲁迅的匠心,也就是小说美学。重要的不是人物遭遇,而是这种人物在他人的、多元的眼光中的错位观感。而鲁迅的小说,情节却是被压缩到幕后去,成了次要成分。而人物的感知,不但是多元的,而且是互动的,错综的网络式的动态结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成分。
为了便于感知错位,鲁迅才以第一人称来展开人物和场景。应该补充的是,小说作为一种文体、文类,并不是一般变异了的感知,而是变异感知的错位结构。
叶圣陶说,《孔乙己》突出了人生的寂寞、冷漠、麻木。但是,作为一个小店员,他的漠然麻木,又有不同的错位感受。这个不同的出发点就是“无聊”“单调”,所看的都是“凶面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这里的笑声,不是一般的描述。而是整篇小说错位感知的逻辑起点和小说情绪错位结构的支点。孔乙己按说非常不幸,命运是很悲惨的。然而,恰恰是这样一个人,又给小店带来欢乐,为这个小店员打破沉闷无聊之感,感受世界与人物遭遇之间,人物与人物之间的错位,就聚焦在悲惨与欢乐之间。惜墨如金的鲁迅,在渲染孔乙己带来的欢乐的氛围时,很舍得花笔墨:“所有喝酒人都看着他笑”,甚至“哄笑起来,店内店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小说错位结构的焦点,显然就在这种“笑”上。对弱者连续性的无情嘲弄,不放松的调侃,弱者越是狼狈越是笑得欢乐。错位的幅度越是大,越是可笑,也越是残酷。残酷在对人自尊的摧残。孔乙己虽然潦倒、沦落,却仍然在维护着残存的自尊。更为深刻的是,发出残酷的笑声的人和孔乙己并不存在尖锐的对立,对孔乙己并没有太明显的恶意,其中还有知其理屈,予以原谅的意味。这种错位,不仅仅在情绪上,而且在价值上。在鲁迅看来,他要揭示的不是孔乙己偷书的恶,而是周围人对他冷漠的丑。特别是,传说孔乙己可能是死了的时候,说话的和听话的,都没有震惊。“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算他的账。”对于一个给酒店带来欢笑的人的厄运,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这里,错位的潜在量很大。那些个没有偷窃的人,比之这个有过偷窃行为的,在孩子面前保护着自己茴香豆瓣的人要可恶多了。孔乙己最后一次出场,已被打折了腿,不能走路,只能盘着两腿。臀下垫着一个蒲包,用手撑着地面“走”。躯体残废到这种程度,在与平常迥然不同的情况下,掌柜的“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

对如此悲惨的事,本该有惊讶,有同情,至少是礼貌性的沉默。可是,掌柜的却不但残酷揭短,而且还“笑着”。错位到如此大的幅度,说明精神上虐杀性的伤害,已经是够可怕的了,更可怕的是,他并没有感到残酷的伤害,相反,倒是感觉到并无恶意,很亲切地开玩笑似的。鲁迅这种错位的美学功能,特别有利于揭示潜在的、微妙的精神反差。所有的人,似乎都没有敌意,都没有恶意,甚至在说话中,还多多少少包含着某种玩笑的、友好的性质。但是,却是对孔乙己残余自尊的最后摧残。从一开始,他的全部努力就是忌讳言偷,就是为了维护最后的自尊,哪怕是无效的抵抗,也要挣扎的,这是他最后的精神底线。但是,众人,无恶意的人们,却偏偏反复打击他残余的自尊。这是很恶毒的,但又是没有明确的主观恶意的。这种含着笑意的恶毒,这种貌似友好的笑中,包含着残忍。这个场景的感染力来自其中的多重错位。第一,是孔乙己的话语与被打断腿的错位,不过是幅度更大了,连“跌断”这样掩饰性的话语,都没有信心说下去了。第二,酒店里的人,却都“笑了”。这种“笑”的错位很不简单。一方面当然有不予追究的宽容;另一方面,又有心照不宣地识破孔乙己的理屈词穷,获得胜利的意思。明明是鲁迅式的深邃洞察,但是在文字上,却没有任何形容和渲染,只是很平淡地叙述,“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连一点描写都没有。由于司空见惯而没有感觉、没有痛苦:寓虐杀性的残酷于嬉笑之间,良知绝灭,惨无人道。
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孔乙己如此痛苦,如此狼狈地用手撑着地面离去,酒店里众人,居然一个个都沉浸在自己欢乐的“说笑声”中。人性麻木一至于此,错位的感觉,何等惨烈。更有甚者,孔乙己在粉板上,留下了欠十九个铜钱的记录,年关没有再来,第二年端午也没有来。人们记得的只是“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铜钱呢”!过了中秋,又到年关,仍然没有再来。小说的最后一句是: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小说原文最后一句话

一个人死了,留在人们心里的,只是十九个铜钱的欠账,这笔账,是写在粉板上的,是一抹就消失的。在世的时候,人们拿他作为笑料;去世了,人们居然既没有同情,也没有悲哀,甚至连一点感觉也没有。这里不但有鲁迅对于人生的严峻讽喻,而且有鲁迅在艺术上的创造性的探索。
从鲁迅的追求看来,小说美学就是人物的多元感知变幻的错位学。鲁迅的伟大就在于,发现了人物的命运,不仅仅在行为和语言、思想的冲突之中,而且在人与人感知的部分重合、部分偏离的结构之中。在同样的对象面前,不同人的感知是各不相同的、各不相通的;但是,并不仅仅是直线对立的,而是多元交错的、错位的。他人的感知和自我的感知形成一个有机的结构,变异了自我感知的功能。一元化的自我独立感知,失去了自主性。
《孔乙己》之所以受宠爱,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人物感受错位的多元而幅度巨大。
原因之二,在形式风格上,鲁迅为孔乙己的悲剧营造一种多元错位的氛围。是悲剧,但是剧中人物没有悲哀的感觉,所有的人物充满了欢乐,有轻喜剧风格,而小说的氛围却是沉郁的。既没有《祝福》那样的沉重抒情,也没有《阿Q正传》和《药》中的严峻反讽,更没有《孤独者》死亡后那种对各种虚假反应的讽刺。有的只是三言两语。精简到无以复加的叙述。这种叙述的境界,就是鲁迅所说的“不慌不忙”,也就是不像《狂人日记》那样“逼促”。“讽刺”而“不很显露”,这就是鲁迅追求的“大家的作风”。拿这个标准去衡量《狂人日记》《阿Q正传》,鲁迅就可能觉得不够理想,不够大家作风。这不是对自己的苛刻,而是对艺术的执着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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