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你

李韬·煮字疗饥 原创

2024-09-14 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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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父亲有点口吃,尤其是遇到事的时候,越急越说不出话。

“那你你”——这句“口头禅”是父亲跟人急时的条件反射。

父亲一向与人为善,不想把脸皮撕破;即便别人无情无义、冷酷到底,他依然想着给对方留下一份尊严与一丝脸面。

“那你你”——重复就是强调,强调就是重要。

我理解他的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你怎么能这样呢?”

父亲一生都在修炼他的“好脾气”。

我与父亲平时也不怎么交流,甚至没有认真地喝过一场酒。有事的时候我们爷俩才会说两句,但也是“就事论事”,基本上没有“铺陈”与“前奏”,也不会唧唧歪歪、黏黏糊糊,更不会岔道“跑题”。

男人间的交流,大致如此。

 02

父亲年轻的时候抽烟比较厉害,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熏黄了,中间那几颗牙也都是厚厚的黄斑,有的已经被焦油糊了厚厚一层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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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证明,吸烟有助于缓解焦虑情绪和沟通压力。我的理解是,父亲吸烟大致是为了避免给人急,远离“那你你”——有什么事,递上一支烟,应该“没有一支烟解决不了的事”。

父亲抽烟的时候,还可以给人说着话,烟就在他嘴里抖动,好像粘在了嘴唇上——“抖音”是个技术活,我尝试过若干次,都以失败告终。我甚至想,那是父亲的“特异功能”。

那时候父亲吸的烟都还不错,“散花”“彩蝶”,都是那个年代的当红畅销品牌,也都是他给人家做家具时主家给送的。当然也有条件好的送“红塔山”“阿诗玛”的,那他就舍不得自己抽了,他要积攒起来等着办大事、要事。

上世纪末,我参加工作有了工资之后,给父亲买过几次烟,最多的是“黄金叶”,刚好是郑州新郑卷烟厂生产的,高中低档,一应俱全。后来有一款硬盒绿色“金芒果”比较流行,有年春节我就给他买了两条。他平时也舍不得吸,只有街坊邻居过来串门时,他才拿出来,低调地“炫耀一番”。

我在郑州扎下根以后,父亲的烟基本上就戒了。我问母亲其故,母亲说“吸烟没啥好处,他自己也不想吸了”。

受办公自动化和家具机械化的冲击,父亲的木工手艺也不“香”了,给他送烟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他又舍不得自己花钱买,慢慢地就戒了、忘了、停了。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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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参加过越南自卫反击战,他在《我与父辈》中曾记述:

我的父亲是最后从我家房宅的后院走将出来的。他步履缓慢,仿佛是一个老人,而那个时候,我父亲也才52岁,背就忽然有些驼了,原本瘦削的脸上,这时候瘦得宛若只有皮和骨头。看见我后,他脸上是震惊与兴奋的表情,可在那表情下面,则是掩盖不住的对我突然出现的一层担忧。我不明白父亲会在两个来月里老成这样,原本乌黑的头发,骤然间雪雪茫茫地白了一片,且每走几步,他都要费力地站下来大口地喘上几下,如空气对他,永远也不够呼吸一样。也就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在中越战争爆发的一个多月里,我家所有的亲戚老少,统共30余口人,都回来住在我家,睡在又寒又硬的地上,吃大锅烧就的粗茶淡饭,一块儿收听广播里有关前线的消息;轮流着每天到邮局查问有没有我的来信;偷偷地去庙里,在各种神像前面烧香许愿,为我祈求平安。而我的父亲,一方面因为战争对我的忧虑,一方面加上家里人多的杂乱,于是,他彻夜不眠,夜夜起床,独自到后院的空地上,盯着夜寒通宵散步。在战争持续的一个多月里,他在那阴冷的后院散步了30来个夜晚。30个漫长的夜晚,后院潮润的虚土被他踩得平平实实;要逢春待发的草芽,又完全被他踩回到了地里。

父亲是每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主心骨,大事小事都要他拿主意、想办法、定策略。

阎连科的笔下是普天之下所有父亲的底版和缩影,无论你在城里还是乡下,无论你是百姓还是高官,作为“父亲”这个职业,其“职业精神”和“职业操守”,大致如是。

04

“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有时候忍不住回望父亲的一生,苦涩中充满甜蜜,脆弱中饱含坚强,压迫中小幅释放——“那你你”是他极致情况下对不公的有声反抗。

他对现实逆来顺受,对生活隐忍耐烦,对未来达观知命,坦然而不怨怼,沉默而不爆发。那是数代祖辈留下的“优良传统”,也是世世代代对苦难的一贯态度。他有时还会自嘲地幽上一默:“上不怨天,下不怨地,中间不怨空气,一把锄头干到底”。

“对现实的满足”是父辈给我留下的最大的一笔财富,也是留给这个世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苦着也要咽下去,笑着却流出泪滴。

05

刘亮程讲过遇到“痛苦”这个词的过程:“我记得当我10岁左右学到‘痛苦’这个词的时候,先父已去世两年,当我痛苦的时候,我没找到‘痛苦’这个词,我没有学到它。那时,我突然觉得一个词在人间早已存在,那种丧父之感已经被这个词所承载——这个词在那等候着,我痛苦过之后才跟它相遇。”

吾亦“心有戚戚然”。

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我也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走了一段艰辛的路程。那是遗忘与记忆的一场博弈,是放下与拾起的无边撕扯,是释然与铭怀的相互对冲,也是命运与抵抗的持续战争。

06

父亲对土地一往情深,一直不愿离开他的“一亩三分地”。我曾不止一次地劝他来郑州带带孩子、看看风景、享享清福,他每次都以“身体还能动弹,再干几年农活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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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怕我负担重,怕连累了我,怕到郑州影响了我的生活质量。但他不知道的是:他不来,才真正影响到了我的生活质量。

为此,我甚至给他拌过几次嘴,抱怨他“对儿子不管不顾不体谅,对明天大开大合大撒把”。

李安说每个人都有“恋父情结”和“弑父心理”。人生就是一个“反抗父亲、理解父亲、成为父亲”的过程,都是在自己做了父亲之后,才对父亲这个“角色”有了至为切肤的体悟。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那是生命中的别无选择,也是冥冥中的天意注定。

儿子出生后,十个月就学会了说话,我们都拍手叫好。只是有时候他也会时不时地口吃,说话也是——“那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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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那是父亲的“隔代遗传”?是父亲留给这个世界的又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

听闻远方有你,动身跋涉千里:“我吹过你吹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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