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专访 | 余世存:《金刚经》没有一个“空”字,又无处不在说“空”(下)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读《论语》,让你拿得起;读《道德经》,让你放得下;读《金刚经》,让你看得开。有这三部经典文献护身,现代人的身心就不至于那么焦虑。”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蒯乐昊
编辑 / 杨子 rwyzz@126.com
南方人物周刊:《金刚经》这部经典为何如此重要?
余世存:汉译《金刚经》一般特指鸠摩罗什公元5世纪的译本,但在南北朝时代,《金刚经》的地位还没有那么高,因为达摩来到了中国,开始传递他的法门。他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到(禅宗)三祖、四祖、五祖的时候,大家对这部经典才开始重视。《金刚经》因其义理和文辞,成为千百年来的汉语经典。
从思想性上来说,这部经典影响过唐、宋、元、明、清无数文化大家,给李白、王维、白居易、苏东坡、黄庭坚、朱熹、王阳明等人提供了思想资源和精神哲学;现代中国的启蒙思想家胡适把《金刚经》列为国学经典必读书目之一。
南方人物周刊:即使不作为佛学读物,《金刚经》本身也是很好的哲学和思维训练,它不断地在说:非也。凡是叫那个名字的,都不是那个东西本身,凡是有相的,都是虚妄,通过不断地否定,否定之否定,最后抵达彻底虚空,但这种极度虚空本身,又如金刚一般真实不虚,无坚不摧。这种虚无之实,就像“无常是常”一样。但我发现你把《金刚经》跟理想主义放在一起来讨论,在你的认知里,是否成为“理想主义者”就意味着一种修行?
余世存:《金刚经》全文不过五千字,里面脑力的碰撞非常吸引人,都是弟子发问,佛陀回答,全文没出现一个“空”字,但你无处不感到它在说“空”,是一部思辨的代表作,所以读《金刚经》一定要用辩证的思维来读。
因为建立在“空性”基础上,《金刚经》明确否定了贪嗔痴的拜物主义,对世界的探索也是如此。但《金刚经》又明确否定了虚无主义。而理想主义者不依傍万有,不执着万相。正因为对空无的理解如此透彻,对过去、未来知不可得,才能有坚实的人道主义和慈悲情怀,这是一种积极的现世态度。
南方人物周刊:在《打开金刚经的世界》这本书里,你常常会用道家思想、古希腊哲学甚至基督教教义,去跟佛陀的论述互相印证或者互相比对,这可能也会令很多《金刚经》的拥趸感到新奇甚至不适,但这似乎恰恰显示出你研读的立场:你这是学者式的读法,而不是信徒式的读法。
余世存:我们要理解这个世界,不是凭空理解,我们肯定自身先有一个东西作为参照系,拿着去跟它互相比划,所有已知的知识都可以成为我们的理解工具。这也是我重读经典的方式,我去重新解读孔子,我认为读《论语》不应该按照儒家信徒那样去读,儒家信徒读每一句,都是带着崇拜心理在读。但你要知道,孔子自己都是在变的,他不是僵化的。他一辈子里面学说观点变了好几次。他在少年时是理学,到了中年往易学的方向走,但他很快又回来了,回到了“仁”。到了晚年,他又从仁学转向了教育学和易经的学问。
南方人物周刊:当下人们阅读或讨论《金刚经》的意义何在?
余世存:读《论语》,让你拿得起;读《道德经》,让你放得下;读《金刚经》,让你看得开。有这三部经典文献护身,现代人的身心就不至于那么焦虑。
新文化运动从1919年开始,到现在已经超过一百年了,但我觉得我们依然在消化它,直到现在都没有消化完全。作为“五四之子”或者新文化运动的精神传人,我们现在在更大的困境前面临失语,可以说,对于西方的文化,和对于我们自家的文化,我们已经经历了几代人,到现在都还缺乏足够的判断。我们也没有用我们所学到的知识,来安顿这片土地上的生民。这是我觉得我们80年代那批人内心很大的焦虑所在,虽然我也不确切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会焦虑这个。
胡适、冯友兰他们都说,新文化运动的前半世纪应该是从西方拿东西,后半世纪应该到自家的家底里面去找东西,但是到现在为止,到自家的家底里去找东西的新文化运动传人并没有多少,这很遗憾。那些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们可能也陷入了一个“体用”的圈套,就是他解决不了到底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还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的问题。我后来认为,他们的视野和格局反而不如明代那批“西学东渐”的学者更开阔。不管是西方的利玛窦还是中国的徐光启,我认为他们的格局高于胡适和鲁迅,因为他们没有从主义入手,他们从底层逻辑出发,他们从数学、科技这些基础的启蒙开始,特别是他们翻译了《几何原本》,我觉得这是了不起的贡献。这也是我这些年一直说的,我认为西方文化的最高代表就是《几何原本》,而中国文化的最高代表应该是《易经》或《道德经》。
南方人物周刊:这几年国学大热,你对那些重新捧读传统文化经典的读者有什么建议?
余世存:我们对中国的传统思想往往缺乏一个系统性的认知,即便你让现在的小孩去重读经典,他们往往也只是读一些金句什么的,只言片语。我们对经、史、子、集,对六艺之学,都是读得很片面、很糟糕的。
国学的真正营养,我觉得重要的是它背后的整个思想架构。所以我很反对读中国文化从朱子开始读,你从朱熹开始读国学,从时间上说,就是对中国文化拦腰斩掉了一半,只用了2500年。我们还是要去读《山海经》、读《黄帝内经》、读《易经》,这才是更前面的东西,这个时间逻辑要清楚。另外,朱熹有为《四书》升格的行为,但朱熹这个人格局太小,他选注《四书》,就是《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他选择的这四本,全是儒家。《四书》的格局不仅小于六经,也公开排斥了佛、老。
在这一点上,反而唐代显示出了文化的开放性,唐玄宗当时立了三经,把《孝经》、《道德经》、《金刚经》同时颁行天下,这三部经典分别对应着儒、道、佛,是一个比较均衡的体系,也构成了中国传统精神的底色。
我一直想做一个工作,我特别想重构这个世界知识的范式,我想在目前的人文社科和理工科的知识视野之外,用中国传统的六艺,或者经史子集,来重构我们的知识,比如每个现代中国人,一生之中应该要通读和熟悉两到三百部的经史子集。
《于意云何——文人字与禅心》书法艺术展,
余世存老师书法作品《金刚经》长卷。
南方人物周刊:这是一个庞大的阅读量,对于繁忙的现代人来说,要通读两三百部古代著作,听起来颇有难度,有没有什么速成之法?
余世存:没有速成之法,你只有把它当成是我们全部的知识宝典,有一个完整性的学习,才能谈及其他。就像《颜氏家训》里说的“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你不通读,你就没有发言权。但现代信息社会有一个好处,如同我们看影视剧,我们可以有一个“快进”模式,当我们阅读的时候,在通读、不遗漏的基础上,也可以提速阅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