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后“对话”史铁生,一次跨越30年的Respect
作者 | 李静林
2023年9月,阔别十年的地坛书市重开,主题叫“我与地坛”。史铁生名篇《我与地坛》中“长跑家”的原型,74岁的李燕琨做了主题演讲。两人是同事,是朋友,更彼此见证了对方和命运互搏的一段生活,史铁生用文字写下老友,李燕琨以一生的记忆怀念史铁生。从文字里走出的活生生的人物形象,亦勾起人们对史铁生的怀念。
2024年7月中旬,同样在地坛,抖音做了一场关于史铁生的分享会,名为“他再次拨动一代人的琴弦”。活动上,史铁生生前好友、文艺批评家、作家解玺璋讲到,生病是史铁生命运的分水岭,《我与地坛》是他写作和精神的分水岭。
地坛成为一个文学符号,与一本书、一个人共同构成一座精神地标。史铁生不在了,但史铁生一直活着。
抖音电商数据显示,2024年上半年史铁生相关作品销量同比增长44%,其中《我与地坛》销量同比增长357%。2023年,《我与地坛》在人民文学抖音旗舰店卖出超40万册。
史铁生是抖音最受欢迎的作家,00后尤其偏爱。
AI作图 by娱乐资本论
专栏作家潘采夫说,他在地坛遇到一位手拿《我与地坛》的少女,从外地来北京,专程到地坛只为感谢史铁生,在她艰难岁月里带来启示和力量。潘采夫曾在地坛有意寻找喜欢史铁生的年轻人,令人惊喜的是短短半个小时时间,他就遇到了四五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大早晨拿着书,说是在寻找史铁生老师的足迹。
梁晓声分析年轻人喜欢史铁生的原因:“铁生天生拥有一颗爱心,读他的文字能感觉到他在用有温度的眼光看我们的生活,看他者”,接着他回忆起《我与地坛》中的一个片段,史铁生在讲述自己和母亲的相处后告诫年轻人,千万不要学他,梁晓声分析道:“作家是用文字与年轻人和社会沟通,(史铁生)文字里充满着与人为善的情怀。年轻读者在文字中可以找到共情。”
“就命运而言,休伦公道。”
“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
......
《我与地坛》发表于1991年,首次集结成册出版于2002年,史铁生2010年去世。时间是检验文学生命力的最佳参照,“1991年的文坛没有别的文章,只此一篇立着”。30年间几代年轻人,循着史铁生在地坛草坪留下的车辙印,与自己和命运对话。
年轻人在抖音读史铁生
年轻人初次读到史铁生,大多在高中语文课本。“20岁读不懂他的文字,30岁之后想读千遍”, 抖音知识博主@小李飞书寻访地坛后发出这般感慨。解玺璋说,史铁生的作品中永远有一种很忧郁的东西。这种发自作家本人生命体验中的忧郁,十几岁无忧无虑的青年,如何能读懂。
史铁生当下的爆红,有强烈的时代性。
潘采夫总结,抖音有「文学四大天王」,余华、莫言、梁晓声和史铁生。他们是挚友,前三位更是在互联网上掀起史铁生热的起点,尤其余华。出版社编辑在采访时说:“《我与地坛》每年都会有几十到上百万册的销量,去年在余华老师的助力下有200多万册。”
签售会上,余华看到读者拿来《我与地坛》,划掉自己的名字签上“铁生”;在一档综艺中,他像和自己对话,默念着“铁生都已经不在了”。余华更讲起,他和莫言、刘震云扛着史铁生去踢球,告诉对方:“你们要是一脚踢到史铁生身上,他很可能被你们踢死。”说罢,余华一方再无丢球,倒是在对方门前狂轰滥炸。
这些片段经过抖音用户二创,成了人们津津乐道的作家轶事,相关视频在抖音累积点赞量早已过千万。年轻人不光读史铁生,更喜欢听生活轶事。
史铁生有三大爱好,田径、足球和文学,文学只排第三;他在书中写道:我没死,全靠友谊。妹妹史岚在多个场合都曾讲述,史铁生生病后第一个轮椅,就是朋友们十块、二十块凑钱买的。
史铁生曾在家门贴着张“敬告来宾”,写道:“史铁生不接受任何记者、报告文学作者的采访;史铁生一听有人管他叫老师就睡觉;史铁生目前健康状况极糟,谈话时间一长就气短,一气短就发烧、失眠,一发烧、失眠就离死不远;史铁生还想多活几年,看看共产主义的好日子。”
命运不公背后,史铁生是热爱生活的,是可爱的,甚至有些调皮。年轻人喜欢看这些内容,透过生活片段看到一个更鲜活、有力量的“人”,年轻人反感爹味,拒绝说教,余华曾说:“年轻人不需要我们来批评教育”。苦难是命运降临个人的悲剧,但面对苦难的方式是普适的生活态度。这些内容也符合短视频传播逻辑,有细节、有反差,像“段子”,而段子不正是年轻人最爱传播的内容嘛?
史铁生热现象背后,还少不了董宇辉。他在抖音直播间足足用28分钟时间讲《我与地坛》,“读完史铁生,我终于了解,生命是广阔的,但并不是处处都充满着鲜花”。金句不断、排比连连,不经意的旁征博引,脱口而出的宏大词汇。从额尔古纳到北京地坛,董宇辉都能讲出类似的人生道理。
28分钟讲解,《我与地坛》卖出25.2万本,相关视频播放超717万次。董宇辉对经典文学的带货能力被多次验证。在人人抱怨“年轻人不读书的时代”,董宇辉为更多人推开了一扇窗。
算法是一扇窗
#00后有自己记住史铁生的方式 是抖音热榜话题,上百万人在话题下分享内容,对作家讲述的二创、摘录史铁生经典语录,对文章内容的解读,史铁生可能自己都想不到,去世十几年后成了00后的“互联网心理导师”。
在话题下,视频评论区里,我们看到一种令人意外的景象:用户齐刷刷地打下史铁生的金句,拍下书中段落,映照着自己的生活。
「金句」,无论在任何年代都是推广阅读的利器,“史铁生的顶级文笔”“00后嘴替”是最多出现在短视频中的标题标签。如果要总结00后记住史铁生的方式,那便是将生活境遇和史铁生金句做一一对应,提炼出的关键词也很集中,迷茫、苦难、乐观、慰藉。
生活艰难迷茫,看到史铁生写:世界上只有两种生活:一种是悲惨的生活,一种叫非常悲惨的生活。工作里遇到糟心的人和事,能从史铁生书里学到:人与人的交往多半肤浅。需要些乐观主义精神的时候,史铁生说: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的边缘,那么就让我在这悬崖的边缘坐下来,顺便看看悬崖下的流岚雾霭,唱支歌给你听。
有年轻用户看到史铁生对命运的描述后说,“我妈妈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女性,没读过多少书,但经历了很多,她和史铁生有相似的感觉,甚至说过相似的话。”前段时间一档读书播客中讲到史铁生,主播认为其文字最宝贵的地方在于对苦难的描述来自亲身生活,而很多作家描写苦难只能以观察视角书写。这句书评和这段用户留言相契合,史铁生的文字能产生普遍的共鸣。
“高中时有段时间我经常坐在学校旁的小河边,一坐就是大半天,当时我妈妈也会辛苦的找我......看到《我与地坛》,差点哭出来。”
在地坛我们遇到很多捧着《我与地坛》的年轻人,她们说:“现在的年轻人情绪很多样化,会有很多情绪低落的时候,史铁生的文字有种悲伤中的坚强感,给我很多慰藉。”我与地坛咖啡店的店员讲道,经常会有高中生、大学生坐在咖啡馆外的红墙下读史铁生,“一看就是一下午,安安静静地把书读完”。
00后是在史铁生的文字里寻找慰藉,用史铁生的金句给自己提供力量,甚至用年轻的方式解读史铁生。
豆瓣上有人用流行的MBTI分析史铁生,有人猜测史铁生或许是INFP,也有人觉得他是INFJ,忧郁、细腻。MBTI甚至成了年轻人和史铁生之间一种新的桥梁,“我猜他是INFP,因为我和他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众多内容素材累积在短视频平台,算法机制将其推荐给普遍迷茫的大多数。人们总批判,短视频掠夺了注意力,碎片化了时间和生活节奏。但学者止庵说,那些埋在文章里的话,看短视频的人听到了。抖音有关史铁生的视频评论区会看到有人问:谁是史铁生?其实这条评论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表明算法的价值——他从此刻开始知道了史铁生,也看到了史铁生。
信息海量,注意力稀缺。算法机制的介入让信息更加有效地传播和接收。推荐算法根据读者的阅读习惯、品位喜好、文学素养进行精准有效分发。让图书类内容被有需要的、感兴趣的人看到,把人和信息更高效地连接起来,当原本孤立的点都被推荐算法连接起来,书籍与读者实现了双向奔赴。
在分享会上,梁晓声分享了自己日常刷抖音的趣事,他经常刷到一些小孩谈论某汉字的出处、意义,这些博闻强记的年轻人给了他很大的震撼,“在知识传播上,抖音其实做得很好。”
止庵一直在做阅读推广工作,早先做过音频节目,得到的反馈是:20分钟讲完,读者也不会再去读书。这很像梁文道一直做的读书节目,他也说自己只是提供了一兴奋点,给有兴趣的人继续读书的索引。止庵的节目做了两三期就中断,梁文道的读书节目持续多年,但现在也戛然而止了。
读书推广很难,2023年中国人均阅读纸质书的数量只有4.75本,排名第一的以色列人均64本。短视频算法解决不了这个宏大的问题,但可以在当下的声音里再添加一个频道。
人人“倦怠”,琴弦该如何拨动
话题聊至此,我们并不满足,同样也有困惑。
史铁生的作品是沉重的,他的文学母题是对生死命运的终极探问,甚至是超越性的宗教话题。解玺璋说史铁生的文字里没有肤浅的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如果只用乐观、慰藉解读史铁生热,恐怕既是对史铁生的误读,也是对年轻人的误解。需要追问的是,史铁生极端的生活苦难,与时下年轻人普遍性的困境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关联?
很巧合,新一期《十三邀》许倬云的节目带来了启发。许倬云和史铁生的命运有相似之处。出生即残疾,手脚弯曲,双脚无踝,即便如此成为历史学大家。2019年90岁高龄的许倬云瘫痪,仅剩两根手指能活动依然笔耕不辍。有趣的是许倬云开了抖音账号,粉丝45.2万,践行着「与常民交流」的自我要求。
节目中许知远提出问题:每个人都受到各种限制,在不断受限的环境下如何创造新的空间和自我?这句话立刻解答了上述困惑:年轻人生活困境和史铁生命运悲剧的共同性,就在于「限制」。史铁生为肉身所限,年轻人则是在“优绩至上”的环境下陷入“倦怠”。
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对倦怠社会做过深入剖析:功绩社会逐渐演变为一种“兴奋剂社会”,不仅人的身体,人类整体演化为一架效能机器,只求顺畅无阻运行,每个零件都被要求最大化发挥功能。这种对时代症候的判断是很多人文学者的共识,许倬云说精神空虚,是近百年来人类面临的严重危机。人类创造文化,不是为了吃饱穿暖,满足生存的需要。而是为了找出超越性的价值,安顿自己的身心。
年轻人迫切希望找到路径,解释和解决实际生活中面临的真实困境。书是人们首先会想到的工具。
根据抖音数据,《活着》《西游记》《额尔古纳河的右岸》《红楼梦》《我与地坛》是平台最火的五本文学名著,除了古典名著,《活着》和《我与地坛》都是在抒发人应该怎么活着这样一种思考过程。潘采夫说,“当你意气风发的时候可能离他很远,当你困惑迷茫的时候,好像靠近他了”,年轻人在想方设法寻找生活答案,甚至梁晓声认为,想从文学中找到现实生活经验,《我与地坛》比《活着》更合适。
有人选择了一种并不算有效的反抗方式:躺平。说躺平无效是因为被卷入大机器中的人并不能真正找到自我,当价值标准、社会评价体系、甚至生活方式都在急速走向单一,几乎没人可以从系统中跳脱。就像前段时间媒体大肆书写的所谓离职博主,最近有消息称很多人都重回职场,而被流量排除在外的更多离职人群却陷入真实生活困境里,不被书写,“离职博主”是时代的伪命题,或许躺平也是。
人面对的“限制”无处不在。
许倬云对这个问题有回答,读书,尽可能读各种不同的书。书和历史写作,就是许倬云建立新的自我的方式。许倬云在新书《世界文明三部曲》中深切关照了年轻人的生活处境,他说要人心之自由,胸襟之开放,把全世界人类走过的路,都算是我走过的路。要有超越自己的远见,设想我们没见到的地方,设想那个世界可能的样子。
史铁生也给焦虑的年轻人以疏解的出口。地坛之于史铁生,是身体受限之后,一个与自我相处和交流的空间,是史铁生重新建立自己的空间,人人都在谈论“地坛”,人人也都需要有自己的地坛。
地坛,不仅是文学地标,更是史铁生留给年轻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