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阿一:滴水之恩

魅力胶东

2024-07-22 16:50

滴水之恩

——长篇小说《心梗》节选

作者:阿一

到了饭店,剩下五十几个人,还是六桌,二叔匆匆忙忙排了排席位。  

菜上了桌,大家边喝边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人人脸上泛了红,声音也高了起来,个个兴致盎然,大声呼喝,互相串着敬酒,有人在一声高一声低地划拳。

我挨个桌敬酒,“谢谢大家还记得老父亲,我敬一个。”三敬两敬,自己有点高。李娴拉着我,不让我再喝了。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看号码应该是小灵通,对方上来就喊:“孙主任你好。”

“你是?”

“我姓衣,衣高洁啊,海防营的,你不记得了?”

我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敷衍地啊啊几声。

“五年前,我有篇稿子,写我们乡教育的,你记得不?那时我还是民办老师,到港城日报去找你,你给我发了稿子,想起来了不?”

“哦……啊……”

“哎呀孙主任,你忘了吗?我是写在稿纸上的,你帮我打印出来,还顺手帮我修改了一下。你打字可真快,噼里啪啦,一千来字的稿子,几分钟搞定,真厉害!改完稿子,你领我去见编辑部王主任,后来还请我在报社对门那饭店吃了一顿饭,那可是我一辈子第一次进饭店啊。”

“哦,想起来了,是老衣啊,你现在怎么样了?”其实我压根不记得这个人。当年我正在《港城日报》主持一个叫“爱心驿站”的栏目,每天都遇见很多这种困难家庭、困难人士,我确实无法一一记住,更何况,他只是一个投稿的,与我的工作没什么大关系。
    “好了呢,那稿子发了没多久,我就正式调到乡教育办了。”他很兴奋地说:“日子苦点,但现在的工资差不多够用了。真得谢谢你当年的推荐。”

“是这样老衣,我这边呢,有点事,我得忙了,有空我给你打过去。”

我以为他是纯粹聊天致谢的,就想挂电话。

“孙主任,你等一下。你是不是在给老人办周年?”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给一个同学打电话,就是你们村的孙吉良,三中的老师,他说先要上个坟,一个邻居过周年,他说起你的名字,我一听,估计是你,仔细一问,还真是你!没想到梅阳了,真是太好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去看你!”

他说话啰哩啰嗦,我有点急。

“我想过来给老人送刀纸,但是单位有点急事要加班,办完事,十一点了,来不及了。我准备了点心意,一会儿送过去。你等我啊。”

我望望远处的皑皑白雪,又瞅瞅近处泥泞不堪的泥土路,心中不忍,“不用啊,这大雪天,你别过来,心意我领了。”

“别别别,你千万别拒绝,你的恩情我一辈子报答不了,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你一定得让我表达一下。”

二叔过来拍拍我,想说什么。

我心里乱,对着电话说:“行行行,在叶家西边道边有一个饭店,叫什么来?”我一时脑子短路,“反正只有这一家,来了就看见了。我这边有事,先忙了。谢谢你!”

回来的时候,我带了四箱白酒,眼看喝光了。二叔说:“催一下厨房,赶快上鱼。”梅阳的规矩是,鱼是宴请的压轴大菜,上了鱼就表示宴会要结束了。

不一会儿,鱼上来了,大家纷纷清杯吃鱼,主食也上了桌,一人一碗面条,吃完了,客人三三两两散去。

母亲、二孃和几个女人一起将剩菜打包,二三十个方便袋放在桌子上。母亲给大家一人分了五六个,几个女人拎着袋子,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结了账,我看看时间,刚刚一点半,还早,心里躁,和老板要了瓶矿泉水,大口大口地喝。

饭店里只剩下我们一家四口,还有杜木林和武功。

母亲说:“咱也走吧。”

“一个朋友要来,要我等一下。”我说。

李娴和母亲护着皮皮在大厅里来回跑。

我和杜木林、武功围着一张桌子散坐着,看到柜台上放着几张报纸,杜木林扯过来,分着看。

过了许久,皮皮没了声,我扭头一看,这小子已经趴在他奶奶怀里睡着了。

时间已经两点半。

我掏出电话,“老衣你走到哪儿了?”

“我在丁子滩这,很快就好了。”

丁子滩离我们村十里地,有个鱼码头。

“那你快点,不要太破费了。”

“嗯嗯嗯,知道知道。”

放下电话,饭店老板走了过来,“伙计,中午的客都散了,你们还要呆一会儿?”

“我点点头,我在这等个人,最多半个小时。”我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

杜木林、武功两个人在门外看雪景。

酒劲上来了,我裹了裹衣服,抱着胳膊,仰着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子一颠,我醒了,一看时间,三点多了。

“老衣,怎么还没到啊?”

“孙主任,我开始走了,二十分钟,顶多二十分钟,我一准到。”

我看看老板,招呼一下娘子儿仨,“上车吧,别耽误人家下班。”

出了门,杜木林、武功两个人在车上打盹,我们一家人上了后排。

杜木林睡眼惺忪地问,“孙总,什么人啊,这么没数?”

我不愿在下属面前表现得太没有定力,“以前的一个老朋友,知道我回老家了,非要过来。”闭上眼,轻描淡写地说:“不要急,马上到。”

其实内心热油渐沸。

但我还要好好端着架子。

皮皮在车上坐不住,不停地扭来扭去,没有办法,我抱着他下去,陪他在路边玩雪。

“孙总,四点了,不能再等了。”过了许久,武功走过来说:“太阳快落山了,这雪路可不好走。”

“老衣,你怎么还没到,我们要走了!”

“到了到了,我看见你们的车了!”

我抬头一看,远处一辆自行车歪歪扭扭地赶来,车上的人脚下紧蹬,挥着手,高声喊,“孙主任,孙主任!”也许是怕车子摔倒,他挥一下手,又急忙把一下车把。

眨眼间,自行车到了眼前,一个瘦高个男人跳了下来,斑白的头发乱乱地支愣着,一幅透明塑料框眼镜,镜片上面几个模糊的大指印,一件灰色面包服,几处沾着泥巴,估计路上摔过跟头。

老衣一手扶着车子,一手伸出来,“孙主任,孙主任,孙主任呐!”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仔细打量着他,“老衣?”

“不好意思啊,我上午干完活儿就跑到码头,三个多小时才弄了这么点东西。”说着话,他从车筐里小心地提起一个黑色袋子,递给我。

“这样的天,这样的路,你忙活什么啊!”我接过来,沉甸甸的,扫了一眼,至少套了三层方便袋,系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你留着自己吃吧,还往我这儿送!”

武功伸手接了过去,放在后备箱里。

“滴水之恩,没齿难忘。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这点东西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啥玩意这是?”我禁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

“不是啥好东西,就是几斤海虹。”

“海虹?”

我一时有点恍惚,一块钱三斤的东西,你拿来送礼?还让我等了这么久?这是没齿难忘之恩?!

我强忍不快,客客气气地说:“老衣,天不早了,这冰天雪地的,我们还要赶回去,咱就不多聊了。我们走了。”

“好好好。孙主任,我明白,你们路上慢点。”

我上了车,一屁股坐下,没好气地说:“开车!”

大奔缓缓启动,压过积雪上了路,我看见老衣在外面挥手,好像在说着什么,我没伸手,杜木林降下车窗,挥挥手。

“太冷了,把窗关上。”我说。

车开了很远,皮皮转过身,往后瞧了瞧,“那个叔叔还没走啊。”

到了中途那场院,武功停了车,把后备箱的东西放到我车上,我指指那一袋子海虹,“这个你留着吃吧。”

他说:“这可不行,人家送给你的东西,我怎么好拿走?”

拾掇完了,他和杜木林开车在前面走了。我跟在后面,越落越远,最后竟看不见了。

到了家,我顺手把衣高洁那袋海虹丢到厨房里。

四口人坐着休息了一会,母亲起身到厨房准备饭,因为打包几个剩菜,熥熥即可,只是那海虹需要马上处理。母亲不擅长拾掇海鲜,李娴过去帮忙。

我打开电视,调到动画频道,让皮皮安静下来,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想起衣高洁的事,心里一阵冷笑,笑他送了如此一份“大礼”,笑自己白白等了两三个钟头。“这他妈算什么事!”

忽听得厨房里李娴一声惊叫,“多多,你快过来!”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从沙发上蹦起来,跑进厨房,李娴指着面前的不锈钢盆,“你看,你看!”

我仔细一看,一下子惊呆了,满满一大盆海虹,个个都有拳头大!

如此大的海虹百里难寻一个,这十来斤,衣高洁不知翻腾了多少吨海货才弄到手。我眼前晃动着衣高洁泥点斑斑的面包服、眼镜片上的指印,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拿起电话,给杨修正拨过去,“杨部长,”我笑嘻嘻地说:“吃了没有?”

“没来,刚刚加了个班,打算上食堂。”

“正好,不用吃了,我刚从老家回来,弄了点海鲜,你过来吧,请请你这个大领导。”

他犹豫了一下,“还有别人吗?”

“没有。就是想和你单独聊个天。”

李娴听见我打电话,很不高兴地说:“这个点了,还让人来吃饭。”

“没事的,把打包的剩菜热一下,等他来了,把海虹煮了,你们吃你们的,吃完就撤,不要管我们。”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门铃响了,我打开门,杨修正站在门外,一身蓝色羽绒服,双手插着衣兜,清瘦的脸上胡子拉碴,看见我,叫一声,“孙总。”

“快进来快进来。”

“嫂子好!大姨好!”

皮皮跑过来,仰着脸喊,“叔叔好!”

“直接上桌吧,就不要客气了。”我说。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我拎过一箱啤酒,拿出一罐打开了,给他倒满杯,把易拉罐放在他眼前,又递给他三罐,“没别的事,想你了,想和你说说话。”

母亲把几个热菜端了上来,皮皮系着围嘴爬上椅子。母亲说:“有客人,小孩不要上桌呢。”把皮皮抱下来,找了个盘子,夹了几样荤素,放在茶几上,拿来一个馒头,“老老实实吃,吃完了,上楼玩。”

李娴在厨房给海虹选择尼龙丝,打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清洗。

我举起杯,“先来一个。”

两个人干了杯,各自满上,边喝边聊。

“你走得匆忙,报社一直也没给你送行,今天呢,我个人给你补一个饯行酒。”

“不用呢,孙总你太客气了。”

“不是客气,此一去,前程似锦,当哥的应该祝贺祝贺。”

我问他到组织部工作怎样。他说忙,天天加班。我说想不到组织部还要加班。他说没去以前以为组织部能比报社轻快一些,去了才知道,比报社还累。

我说好好干,争取早点提拔。

他头一扬,骄傲地说:“上组织部就是为了提拔。”

“当时,宋主任给我电话,让我推荐一个搞文字的……”

我觉得我必须把这话说开了,否则这种人一辈子也不知自己能吃几碗干饭。

“宋主任给你电话来?”他举着一杯酒,满脸不相信。

“是啊,要不然呢?”

“真的吗?”

我用力扯了扯嘴角,“不信你可以问一下宋主任,他先找的邱主任,邱主任让他问我。”

“邱主任?”

“宋主任和邱主任是邻居啊,上下楼经常打朝面。”

“啊?”他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能塞进个篮球,“不会吧?”

我心里一阵厌恶,刚要接话。李娴双手端着一大盆海虹,放在桌子上,“还有一半,一会儿就好。”

这个时节正是海虹最肥时,一个个从未见过的大家伙,张着两扇黑色的利壳,红的、白的内瓤颤抖着,热气腾腾,一股海鲜之气扑鼻而来。

我捏住一个壳,送到杨修正的盘子里,“来一个,尝一下。”

“哇,这么大啊!”他发出一声惊呼,伸出两个指头,掏出海虹肉,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嚼着,一股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一边嚼一边点头,“这个好,鲜!”

我吃得慢,往前探探身子,“你知道我是从哪儿弄的吗?”

“哪儿?”

“干了这一杯再说。”

两个人喝得快,桌子上已经没酒了,我又拿出四罐递给他。

他面色通红,又打开一罐,给自己倒满。

“大概十年前吧,一个人写了一篇稿子,跑到《港城日报》找人看稿,误打误撞碰见我,当时我闲着没事,见他是手写的,就帮他打印出来,打完了,中间有几处不顺的地方,帮他调了调,又带他见了见版面编辑,第二天,那稿子就发了,豆腐块那么大的稿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今天,我爸过周年,他知道了,跑到码头上,四五个小时挑了这点东西,冰天雪地,骑着自行车赶了二十多里地送给我。我一再说不要,你猜他说什么?”我故意把五年说成十年,把十里地说成二十里。

杨修正看着我,“说什么?”

“他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哈哈笑起来,伸出手,隔着桌子拍拍他的肩膀,“他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他也跟着笑起来,“就一篇稿子,记了十年,这人真是个奇葩。”

我看他无动于衷,心渐渐沉了下去,我不知道他是装睡,还是真的昏迷。一抬头,李娴举着锅走过来,把剩下的海虹哗啦一下倒进不锈钢盆里,“趁热多吃点,凉了就不鲜了。”拿来一个塑料盆把桌子上的垃圾收拾干净,“小杨,想吃点什么饭?”不容分说,端来几个馒头。

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吃了?”

“中午吃的还没消化呢!两个海虹就饱了。”李娴笑嘻嘻地说,“你们慢慢喝,菜不够喊我啊。”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和皮皮也不在了,估计要上楼玩去了。

不一会儿,桌上的酒又清空了,海虹也下去大半。

我心里发冷,嘴里却喋喋不休,“组织部是一个权力部门,也是一个人精荟萃之地,不但要做好业务,而且呢,要处理好人际关系,万万不可像在报社一样,弄得自己不尴不尬。你我都是农村出来的人,原生家庭对我们的影响一辈子抹不掉,要注意克服自己的弱点,克服不了,要学会隐藏,注意不要露短。”

他醉眼迷离,伸出一根指头点着我,大声说:“孙总,你是不是想多了?我在报社不优秀吗,不是年年第一?我觉得,在组织部,我也不会比任何人差!”

我差点脱口而出,没有我哪有你?但看到他那意气风发、趾高气扬的神情,竟说不出话来。

李娴在卧室里喊了一声,“不要喝多了!”

他一举杯,两个人又喝了一口。

“孙总,我早就给自己打算好了。五年副股,十年正股,十五年副科,争取正科。”

“好一个五年规划。”我不无揶揄地说:“不错,有计划,有行动,好好干,不要辜负当哥的期望。”

这世界上有一种人总是自觉不错,以为自己多牛,实际上,少了别人的托举,撤掉平台,你连个屁都不是。

“孙总,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他又清了一罐,脸色红得要滴出血来,“当年你送给我那瓶茅台,是自己买的,还是别人送的?”

没想到他竟会有如此一问。

一把冰冷的长予,噗地给了我一个前胸贯后背,心头开了一个大洞,雨雪冰雹乱窜,鲜血咕咕地冒出来。我一阵晕眩,下意识地伸手捂了一把,痛得不能自已。

好半天,我收拾了一下破裂的心,挣扎着,颤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酒是我自己买的,发票还在家里,你想看吗?”不等他说话,我直盯着他的眼睛——那眼里空空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即使是别人送给我的,我留着自已喝不行吗?为什么要给你!”说着话,悲从中来,咕咚地喝了一口酒,喘着粗气,厉声说:“杨修正,你记住了,永远不要对任何人问这种问题!不是每一个人都和我孙多多一样,我可以容得下你,其他人未必!再重复一遍,梅阳他妈只有一个孙多多!”

李娴冲过来,夺过我手中的酒杯,“不喝了!小杨,多多喝多了,你不要在意,你走吧!”

杨修正站起来,有点结巴,“嫂子,孙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就这样吧,天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李娴打开门,把杨修正让出去,轻声问,“需不需要给你打个车?”

“不用不用。我没喝多,自己走就行。”

“那你小心点。”李娴说着,哐的一声重重关上门。

母亲闻声从楼上下来,问我怎么了。

我苦笑着说:“妈,没事,真没事。”慢慢走进卧室,翻身倒在床上,手捂着胸,眼神无处安放,脑袋里一片虚空。

李娴端来一杯蜂蜜水,“解解酒。”

“不用呢,这点酒,还不至于。”我挡了一把,喃喃地说:“我怎么就想不起衣高洁这人了呢?”

 “多多,以后绝对不允许杨修正到咱家里来!”李娴脸色铁青地说。

作家简介:

阿一,原名宋鹏程,山东海阳人,曾任中国文联艺术指导委员会学术交流中心文学创作室主任、中国文化艺术城文学研究院院长;《黄海文学》总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瓦全》《大水之年》《当年春分》、诗集《苍白的马》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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