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留随想》(21)黄河的孩子|匡文留专栏(103)

河南文苑

2024-07-08 08:57

黄河的孩子

我是黄河的孩子。我爱黄河。

二十年前,当我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的时候,黄河,曾给了我多少诗情画意,多少音乐般的沉醉,多少白云飘渺的向往呵……

清晨,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总是伴着乳白色的晨曦,第一个来到黄河边。黄河,仿佛经过一夜甜蜜的酣睡,在晨曦的撩扰下和孩子们的喧笑声中醒来了。这时,河水显得娴静、幽美,浪花在水面上活泼轻快地嬉闹追逐。我们在岸边湿漉漉的沙石上奔跑着,自由自在地舒展着柔嫩的肢体,时而双手掬起清冷的河水,洗净自己的小脸和小手。不一会儿,乳白色的晨曦渐渐变得清澈透明起来。不知不觉,淡淡的橙红色渗透了薄薄的大气,大河黄黄的浪涛上滚动着迷离恍惚的浅红的色彩。红日正羞羞答答地掀开一层层的面纱,露出了笑盈盈的脸庞。啊,多美啊,黄河!我们吸吮着甜甜的清冷的气息,尽情欣赏你不加修饰的自然美,听着你的波浪雄浑、抒情的歌声……

傍晚,放学之后,黄河使我们久久沉醉,流连忘返。这时的黄河之滨,是何等的瑰丽,何等的壮观呵!满天灿烂的繁星与两岸辉煌的华灯遥相辉映,在咆哮的巨龙周围镶嵌上无数颗闪烁的宝石。傍水巍然屹立着的白塔山,宛若一位雍容华贵的盛妆女子,通身放射出珍宝的异彩。在她的顶端,灯串用清晰柔和的线条巧妙地勾画出白塔动人的姿影。千盏灯,万盏灯,交织着将光华泻在起伏奔腾的波涛上,使河面金蛇狂舞,流彩溢金,光飞电闪……

记得在炎炎夏日,黄河岸边成了我们这群孩子最美妙的乐土,男孩子们穿着短短的小背心裤衩,我们几个小丫头也把小裙子提得高高的。我们周身汗淋淋的,光着脚丫,双手提着鞋袜,“啪嗒啪嗒”地向浅水里跑去。河水没过了我们的膝盖,小腿四周泛动起一个个小小的旋涡。真凉快啊,真清爽啊!刹时间,仿佛火球般的烈日都失去了威力。一转眼,男孩子们像小跳鱼似的飞身跃入了滚滚波涛,个个生龙活虎,摆动着黒黝黝的结实的小臂膀,自由自在地游着,游着……这时,一眼就可以发现,其中有一个壮实得像小牛犊似的男孩,时而蛙泳,时而仰泳,时而像蜻蜓点水,时而如鲤鱼翻身,轻松自如地在滚滚黄水中遨游。我呢,往往是又惊喜又担心地圆睁着双眼,紧紧盯着他跃动的身影。

就像一群小马驹必然有个小头驹一样,他是我们这伙孩子的小头头。他的爸爸是黄河上驾驭羊皮筏子的老船工,在滚滚的风口浪尖上摔打了半辈子。他从五岁起就跟着爸爸的皮筏子披涛斩浪,练得一身好水性。爸爸给了他一个名副其实的好名字——水崽。

从上小学的第一天起,我就同水崽擦肩坐在一张课桌前。他是个敦敦实实、圆头圆脑的小男孩,两道直插鬓角的黑眉下闪动着一双圆溜溜、乌晶晶的眼睛。水崽不仅仅是水性好,而且学习好。他有一种天生的“孩子头”的秉性,使得全班的孩子,特别是男孩子们,总爱跟前跟后地围绕在他的身边。他泼辣、大胆,常常见义勇为地帮助弱小的同学和女孩子们。

对待我这个全班公认的“娇小丫”,水崽常常像个懂事的大哥哥一样,虽然他才比我大三个月。有一天,我们这伙孩子在黄河边玩“藏猫”的游戏。我蹑手蹑脚地躲在一棵老槐树后,悄悄向双眼蒙着手帕的水崽窥视。突然,一块湿漉漉的东西打在我的手臂上,接着,落到我的脚边。我一看,顿时吓得尖叫起来:“妈呀!哎呀!”原来,不知是哪个淘气鬼,把一只活蹦乱跳的青蛙恶作剧地扔了过来。水崽听到我的喊声,一把扯掉眼前的手帕,飞身来到我跟前。当他看见原来是一只小青蛙正在可怜地伸动四肢的时候,扑哧一声笑了,露出了两颗憨憨的白白的小虎牙。他轻轻拎起青蛙的两条后腿,用力一甩,青蛙便被翻腾的水波淹没了……我立刻破涕为笑了。黄河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我们的友谊一天深似一天。教室里,我们肩并肩地听讲、作文、演习题;黄河边,我们手拉手地嬉笑、玩耍、听着水浪动人的歌声。我从家里拿来《趣味习题》《奇妙的海底世界》等新书给水崽看,水崽挽着我的臂膀,教我在浅水里搏击风浪……我这个鼎鼎大名的水利工程师的娇女儿,同老船工的小子结成了最好的朋友。

源源不断的东流水,带走了我们点缀着浪花的金色的童年。胸前猎猎飘动的红领巾化作亮晶晶的团徽。青春,不知不觉在我们心灵中萌芽了。

这时的水崽,已经长成了一个棒小伙子。高个,宽肩,体格健美。黝黑的皮肤,短而粗的黑发楂。修长的浓眉像是绒贴的一样,乌黑的眼睛闪着锐利、机智的光彩。升入高中不久,水崽就显露了出色的数、理、化才能。他酷爱学习,善于思考,勇于钻研。我爸爸的书房,成了他经常“光临”的地方。晚饭后和星期天,他就像条小书虫一样,趴在书桌上使劲地翻呀,看呀。知识的瀚海比滔滔的大河更令他陶醉,他爱黄河,于是也深深爱上了水利工程这门科学。

曾在一个风清月朗的春夜,我和水崽刚刚在爸爸的书房里攻下了几道难度较大的物理题,为了换换脑筋,我们前后追逐着跑到了黄河沙滩上。

深远、幽黯的天际,皎皎明月在游云中姗姗徜徉。月华如素,给起伏的波涛镀上了粼粼光点。微风,温柔地拂过面颊,送来了沁人肺腑的水气与花香。啊,不朽的黄河,壮丽的大河啊!为了使你更好地造福人类,在历史的金卷上书写更辉煌的篇章,你的孩子要把自己青春的热血汇入你激荡的波涛!我们默默无言地伫立着,心儿却在激烈地跳动。我们的思路像脱缰之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奔跃、驰骋……

当风暴横扫黄河上空,黄河浊浪怒卷的那些日子,我和水崽青梅竹马的友谊与春笋破土般柔嫩的爱情,也经历了严峻的考验。

“红五类”与“黑崽子”,像两道不可逾越的深涧,将我们隔开,又像两柄利剑,插在我们的心上。

我毕竟是太软弱了,感到自己就像飘零在黄河的大堤上,霎间便会被咆哮的浊浪吞噬掉的一个孤寂的幽灵。而水崽永远是水崽,永远是那个稳健、刚强、正直的水崽哥。

在那一个个失去朝霞的早晨和一个个铅灰色的云块拥着沉重的夕阳坠入西山的黄昏,面对阴冷迷茫的重重云雾听着黄河水如泣如诉的呜咽,我感到窒息……啊,我是不是在渴望着什么?是不是在追求着什么?是不是在幻想着……黄河,你可了解,你的孩子究竟在想什么啊?

终于,有一天,命运向我摊牌了——我被第一批分配到边远的大沙漠中的农场了!就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我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在心灵中神圣得像冰峰般的理想,唯一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理想,顷刻雪崩了!感情的洪流冲垮关闭多时的闸门,我跑到黄河沙滩,扑倒在滚烫灼人的沙石上,让流自心灵深处的泪一滴滴滚入滔滔黄水……

与此同时,又一个叫我感情冲动的事发生了:水崽拒绝了进工厂的机会,也来到了沙漠之中。这难道是为了那个神圣纯洁的字眼:爱情?他的回答却是如此朴挚:在这儿,工余,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学习。难道生活的道路变窄了吗?难道憧憬的光辉熄灭了吗?难道自己就不能攀登知识的险峰吗?……

酷暑、烈日、严冬、冰雪、头、扁担,我们的腰板变得又直又硬,我们的双手满是厚厚的老茧,然而,更使我们感到充实的是,新的知识的源流,汩汩地滋润着我们的心田,扎根在心田之上的理想之花呦,被浇灌得愈加妩媚,愈加娇艳……每当月华如水的夜晚,我们便面对浩渺无垠的沙漠,看着粼粼月光在起伏的沙丘上闪烁、跳跃,就仿佛是置身于亲爱的黄河的怀抱,耳边便似隐似亮地响起浪涛令人神往的歌声……

一天,传来了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农场要推荐水崽上水电学院了!可是,接着又隐隐听说,因为我的家庭问题影响了他,事情又暂时悬了起来。上帝,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刺激呵!尽管,我们没有订过山盟海誓,甚至连“我爱你”也不曾说出过口,然而,我们互相知道对方的心就像知道自己的心一样。在事业与爱情之间,他应该选择前者。可是,怎样才能使他下定这种决心呢?我痛苦,我彷徨,终于,和着血与泪,我给他写了一封诀别信,告诉他,我已另有所爱,爱的是农场显赫的二把手、红极一时的“造反派”。从此,我们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分道了。一别就是三年……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就在那个比春光更加灿烂明媚的秋日,阳光洒遍了万里山河,也洒遍了千顷沙漠。爸爸重新出任了水电局总工程师,我也很快考入了水电学院。

水崽,我的水崽哥呵,三年来,你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中。对着晓月,对着寒风,对着深远的天际,对着冷漠的沙丘,我呼唤你,你在哪里?在哪里?……如今,我就要来到你身边,我要像儿时一样紧紧拉住你宽厚的大手,把火热的脸颊紧贴你坚实有力的胸膛,我要跟你说,跟你倾吐,跟你流泪,跟你笑……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银色的月光温柔地洒遍黄河两岸的沙滩,浅橙色的细沙闪烁着天鹅绒般诗意的光芒,簇拥着奔腾不羁的黄河滚滚东去,飞溅起的浪花不时顽皮地亲亲沙滩。朦胧的月色中,跑来了两个孩子的身影。他们手拉手儿,欢快地顺着大河奔流的方向跑去。黄河的涛声和着清脆的笑声珍珠般撒落沙滩。月光,淡淡地笼罩了沙滩上四只浅浅的小脚印,一行,又一行……

1984年6月2日

匡文留,当代著名诗人。满族,生于北京,长于大西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第三、四届理事,甘肃人民广播电台主任编辑、记者。现在北京兼职、写作。获“中国新诗百年百位最具实力诗人奖”,首届唐刚诗歌奖终身荣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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