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晚餐

今年“七一”前夕，父亲以七十五岁的高龄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甘肃的《甘肃日报》《党的建设》等许多家报刊都做了报道并发表了他老先生的六首七绝：《入党抒怀》。这时，父亲格外高兴，刚才一出手第一次党费就交了五百元，他满面红光地在书房踱着步，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诵：“……逢人但说桑榆好，彩笔今犹绘晚晴……”

妈妈步履轻松地从卧室走出，墨菊色对襟开司米线衫衬得她特别年轻。绝不是吹牛，当年妈妈的美丽可以叫任何一个电影明星惭愧，瞧，此刻她那双依然美丽的眼睛春意盈盈——这位当然的“事业型”女人、六十多岁的外语副教授，在父亲面前却无愧是一位“贤妻”——她春意盈盈地打开电冰箱，取出两瓶琥珀色“味美思”。

突然，大门“嘭”地被撞开，爷爷奶奶的宝贝孙子钊钊和铮铮一前一后冲了进来。钊钊眼快，一下就瞅见了奶奶手中的“味美思”，他取出起子，熟练地打开一瓶，铮铮早已心领神会将“夜光杯”递给了哥哥。“来，爷爷，干杯!”这钊钊，眼看就是个十足的英俊少年了，在爷爷奶奶面前还是一副顽童相：瞧他一甩港台式少年发，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惊得妹妹眼睛溜圆。好一会儿，圆乎乎的小铮铮才告诉爷爷奶奶，她和哥哥在办公楼前的“新闻之窗”看见了爷爷入党宣誓的大彩照，边说边使劲儿咬了一口手中又红又圆的大苹果。

“各就各位，各位入座!”随着脆生生召唤，文立双手端一盘红烧黄花鱼走出厨房。难怪好一会儿不见她的影子，却原来大显烹饪身手呢。文立可称得上世间第一高傲女子，她宣称一辈子绝不为任何一个男人动一根手指头，何况做饭!可她在父母面前真是无可挑剔的孝顺女儿，是钊钊铮铮最好最好的小姨姨。她香喷喷的呼唤瞬时满室喷香。

黄昏的朦胧与恬静悄悄镀满了玻璃窗，橙色镂花窗帷随微风开始惬意摇曳，接着，日光灯倏忽亮了。是我拉开的。我既弄不清“味美思”放在何处，也没有文立烹饪手艺的十分之一，更无法像钊钊一样在爷爷奶奶眼皮下撒娇，也不想去咬铮铮的红苹果，我只有幸福地拉开光明。一刹那，光明溢满餐室，不，溢满全家的一刹那，我尤其幸福地笑了——说实话，可不全因为父亲的党票，主要是——我构思成功了一组诗，一组我最喜爱的诗!

“干杯!”又是钊钊!这小伙子，号召力还真行!三代人一起举起“夜光杯”，一饮而尽。

我看了眼妈妈。真美呵，她那双举世无双的眼睛。“……无限党恩书不尽，好倾心力报明时……”爸爸又忍不住了。我和文立互递眼色，不约而同笑出了声……钊钊铮铮可顾不得这许多，各自夹了一大块喷香的鱼肉，放进尽可能张大的嘴里。

1986年12月5日

匡文留，当代著名诗人。满族，生于北京，长于大西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第三、四届理事，甘肃人民广播电台主任编辑、记者。现在北京兼职、写作。获“中国新诗百年百位最具实力诗人奖”，首届唐刚诗歌奖终身荣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