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意云何——文人字与禅心》

01

贾廷峰老师给我和赳赳做书法展，说到近年书法艺术的现象，有些匪夷所思，有些也很奇怪。那些表达个人情绪思想的文字不受欢迎，那些不确定性的字句不受欢迎，人们都喜欢吉词吉语。“狂”、“乱”、“病”、“痛”、“卧槽”、“何时是头”、“还要演多久”，等等，人们观看时会指指点点，有的甚至会觉得心有灵犀，却也并不收藏。人们跟时代或进入历史的艺术之间仍很隔膜，有诗人说，这其实是历史上经常的现象，很多时代的收藏多是“岁月静好”，很多朝代的报道，多是“形势大好”。只有真正的诗人能够写出真实的人生经验，如年轻的李贺曾经写诗：“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02

自高考以来，很多妈妈们的心凌乱了，加上幼升小，小升初，神兽们的出路牵动了千万家长的神经。以至于有人说，因为妈妈们发功，导致天象失常，雷暴雨不断。其实妈妈们指责老天也有道理，如果这个批评都没有的话，那么狂乱愤怒就会施加到周围亲友头上。鲁迅有经典名言。但我想到的是鲁迅的一段往事，在袁世凯想做皇帝那一年，由于财政吃紧，中国和交通银行停止发行纸钞兑换，虽然鲁迅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可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穷人，很是恐慌。那感觉就像俄国革命以后藏着纸卢布的富翁的心情，有过之而无不及。当钞票可以折价兑换成现银时，鲁迅非常高兴地把钱换成现银，鲁迅说，那些现银“沉甸甸地坠在怀里，似乎就是我的性命斤两。如果在平时，钱铺少给我一个铜元，我决不答应，可现在只能以七折的价格兑现出去。”鲁迅为此感叹：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在这个位置上的心灵压抑得太久就会爆发，鲁迅说，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庄子则说，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03

有人说张爱玲没有女权意识，不知道她读过张的什么文字得出这样的结论。张爱玲有这样的观察：“家庭是封建余孽，父亲是专制魔王，母亲是好意的傻子，时髦的妻是玩物，乡气的妻是祭桌上的肉。”她得出这样的结论时24岁。她在小说中这样写一个人的妈妈要离婚时的感受，说她很高兴，因为替她妈妈庆幸，虽然知道对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顾自己。她还“同时也得意，家里有人离婚，跟家里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

04

有人说，人类个体对他人的压制有时候也是一种不可抗力；这种人事跟天翻地覆一样属于天地人三大不可抗力。我曾经在十年前送一个企业家一幅字：“人发杀机，龙蛇起陆。”诗人政治家则说，“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在这样的时候，人们能做的只有物质上自救，生存下来；精神上找到一种志业，埋头做事。卡夫卡在一战爆发当天的日记里只写了这么一句：“下午去游泳。”但支撑他熬过去的不是游泳一类的事，而是，“要不顾一切写东西，这是我维持自己生存的斗争。”卡夫卡的《审判》、钱钟书的《管锥编》，等等，都算是同一性质的写作。

05

在“为你读诗”的直播中，张弦说我打开金刚经的方式很《金刚经》。我除了说王维、李白、杜甫、苏东坡等人从《金刚经》中受益，还提到了王阳明的“致良知”跟《金刚经》的“善护念”有一样的意义。我还准备了帕斯捷尔纳的一首也很《金刚经》的诗：

但如今生命的书翻到了那一页，

这是在一切之中最神圣的，
凡写下了的就一定实现，
让它实现吧，阿们。
你们看吧，时代的流逝像个寓言，
在流逝中也许会迸发，化成火焰，
那么，凭着我主令人敬畏的大名，
我受下那些苦楚而不辞，踏进坟墓。

但第三天我就复活。
而，如同木筏顺流而下，像一列驮队，
所有的时代将从黑暗中流出来

流向我，接受我的审判。

有人批评我把鲁迅胡适等看作儒家，引起几个年轻朋友的响应。我那样说，有几层考虑，从原儒的角度，他们当然是儒，一物不知为耻者即儒，学贯中西者即儒。批评孔子，拿来主义、西化或世界化，当然也是儒家。历史上“非汤武而薄周孔”的阮籍、嵇康，其叛逆不亚于鲁迅、胡适；在大时间尺度里，他们就是儒家。一些人眼中的国学大师、新儒家的代表人物钱穆曾经也对胡适等人非常不满，但他晚年有了新的认识。他对弟子谈到鲁迅时强调，知识分子非常重要的要能“振衰起弊”，鲁迅说尽了旧社会的中国。他的目的不是中国的毁灭，而是为求中国的再起。鲁迅全面否定儒教，他所有的关怀，是一个新儒家的再现……当然，到今天为止，我们仍有不少人心里有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旧学与新学的分别，一些人甚至斩钉截铁地断言儒家已经成为历史。前两年我曾有一个计划，要把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几代代表人物谈论孔子等人的言论找出来，做一个《论语》、《孟子》的新注本。遗憾的是没有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