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出租车有三十多年的历史，对出租司机还算了解，经常听人或听司机们自己讲司机行业的趣事，什么北京司机是最渊博的，个个都是国内国际问题专家啊，什么司机都是人情世故的通达者啊，这当然都是真的。我就见识过各类司机，有能说会道的，从一上车就开始脱口秀的司机；有彬彬有礼的，有沉默寡言的⋯⋯我的一些生活常识就是司机大哥教的，比如我在北京北二环打的时，一个司机指点我说，你这样打车不行，十分钟都打不来车；你得动脑筋，高峰期时哪里的车多，我立马明白，公交站、地铁口附近。司机说，你在这样的地方打车是不是成功的概率要高一些，比你在一般路边跟一拔儿人竞争是不是要好一些？还有一次过高速，司机教我说，你看车流量这么大，几乎变成停车场了，这个时候你开车你选择哪条线？他随即说，外线是效率最高的，虽然不断有路口的车加入，但也有车要出去，还有一些车想走紧急通道，这样，外线是活的，流动快于内线，内线就是大家按部就班地卷着走了，在内卷一词流行开之前，我就明白其中的利害了。每次看到一些司机老老实实地内卷着，我就有时也命也的感叹。回顾起来，我坐出租车最遗憾的，莫过于坐了一个师兄的车没有要他的联系方式。我们中文系的一个师兄，应该比我要高几级，他开出租车，让我遇上了。他主动说起自己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因为变故不得不开出租，但他特别感恩的是妻子爱他，支持他。他的条件比一般的司机要好。因为他说他们在海淀一个好的小区买了房子，不过邻居们非富即贵，他们可能是唯一的住好房开出租过活的人家。他在开出租的路上吟诗写诗，给我朗诵过他的诗。有“真水无香”一类的句子，我没有说自己也是中文系的，只记得鼓励他要把车开好，把诗写下去。后来中文系有各类新闻，如卖猪肉的，说脱口秀的，等等，我都会想起这个师兄，如果我当时主动一些，把他的事迹公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最近几年跟司机们缘份不多，可以分享的几乎想不起来。但龙年刚过，我就有接二连三的坐车奇遇，让我觉得一吐为快不够，还有必要写一写他们。一个司机文质彬彬的，说是某大厂的高管绝对有人相信，他接上我时，一个手机导航，一个手机听脱口秀，是英语的，他笑得及时甚至快于现场观众的反应，我问他你不看字幕吗，他谦虚地说也看也看，但实际上近一小时听下来，他都听得很投入。一个司机开着宝马接我，说起住得近，原来他是附近一个豪华别墅区的业主，问开出租的原因，说是公司赔钱了，住在别墅里也没什么事干，出来跑出租还很快活。我说你这是有钱人体验生活啊。有一天遇到一个出租司机，也是开着好车，聊起来，他原来是某大厂做游戏开发的。分的蛋糕有王健林老师说的一个小目标那么多，除了买房买车，就是理财。没想到，比特币爆仓，大几千万的钱如梦幻泡影，期货股票同样几乎归零，借给亲友的钱也出了事要不回来。他和妻子单剩下好房好车了，屋漏偏逢天下雨，他的小组被裁掉了。同事们或者回家乡创业，或者出国，他没有别的出路，就开出租挣每个月的生活费了。太太呢？太太在家照顾孩子。我说你这真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啊。
我问游戏理工男，老开出租不是一个办法吧，你们有什么想法吗？他说暂时还没有想，他们没有钱，也不知道创什么业。我说你们把房子卖了换个普通的房子不就有余钱了吗？他说他和妻子也考虑过，但现在房子贬值，再说他们不想让孩子知道他们的资产没有了。我说开出租不就意味着资产缩水吗？理工男显然不屑跟我讨论他们的选择。但说到太太，理工男很动情，他给我讲了一个个感人的故事，让我知道民间所说好妻子是家庭里最好的风水。他说他成功的时候，就是开发游戏的那些日子里，真是见证了天堂般的人生。钱多得可怕，美女多得可怕，他们理工男当然直来直去，却也飘飘然。幸好他有一个好太太。说来他的第一关是喝酒。他不爱喝酒，但陪老板、客户的场合是免不了的，跟同事们一起狂欢也是免不了的，一开始他就隔三差五地喝得不省人事，被人送回家。他的太太抱怨过，还跟同事闹过。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外喝大酒，但有时候就是没办法自控。老板、同事何尝不是如此，大家都是这个修罗场里醉生梦死。有些人家庭为此不和，经常喝酒时，太太的短信、电话就到了，那些人在饭桌上魂不守舍、强颜欢笑；同事们嘲笑说，女人啊，看在钱的份上都不让步，既要老公挣钱又要老公正人君子道德高尚。后来的一天，他喝多了，回家倒头就睡，迷迷糊糊地知道太太给他脱了衣服，擦了身子，换了睡衣。醒来的时候，他的头埋在太太的胸前，那一瞬间，他既羞愧又感动，他想到了文人们说的醉倒温柔乡。那以后，他们的生活就完全和谐了，也完全放开了。太太说，她对他在外醉酒也很生气，甚至理性地劝过自己不要生气，这都没管用；但突然有一天明白，他的醉就是她的醉，她就释怀了。如果老公醉的是寂寞，她得排解那寂寞，解决老公的问题也就是她自己的问题。如果老公醉的是应酬，她也代入自己在那场合是否能够清醒。换句话说，老公喜怒哀乐都是她自己的，甚至老公的无能、木讷、不解风情也都是她自己的问题。理工男笑笑说，他以前是很无能的，也木讷，不解风情，但他的太太成全了他，他太太说是跟他一起成长，一起在二人世界里开发了。事实上，那以后，他在外的应酬再也没有大醉过。酒色财气，他一个理工男不用跟人置气，财是有的，色在家里，酒到位就好。每当他在外应酬时，都想到着家里有更好的酒色等着他，他就能够安然应对眼前，甚至旁观别人如何诉诸本能或宣泄情绪。我听理工男的故事听得目瞪口呆，这大概是我知道的最美好的男女故事了。我问第二关是什么，他说当然是美色，你能想到的年轻的、风情的、知性的、性感的各类美色都在眼前晃动。他的老板、他的同事大多沦陷，最后家庭、几方难以自拔，苦不堪言。而他幸运地跟这个情欲人欲横流的世界有着距离，得益于他的太太跟他的家庭和谐。第三关呢？升职的诱惑、跳槽的诱惑。我开玩笑说，但你们毕竟资产缩水了。是的，理工男说，他知道有些同事理财打水漂后，夫妻反目，甚至家庭破碎。他和太太在得知钱要不回来的时候，有两三个月时间都睡不好觉，但后来太太跟他说，两个人不能这样下去了，游戏来的钱本来就不应该属于他们，就当这个钱是别人的钱，只是由他们保管了一段时间而已。我问你太太对你炒期货借亲友钱怎么看呢？理工男说，太太说这是他们夫妻同行，当然是要共情啊，所谓的共情就是太太说的不是老公在炒股在借钱，是她自己在炒股在借钱；她没有一点儿怨气，只是压抑了一段时间，从抑郁中走出来是她的责任，让老公和她和孩子一起开心地生活是她的责任。我说，你太太确实太了不起了。理工男还讲了他太太讲的一个故事，一个禅师买了心爱的兰花，保温保湿，悉心呵护。有一次，禅师要出门一周，就交待徒弟要照顾好兰花，徒弟不小心把兰花照顾死了。禅师回来后，徒弟怕得要死，没想到禅师知道后安慰徒弟，没事儿，下次注意就行了。徒弟问师父，您难道真的不生气吗？禅师说，真的不生气，有小遗憾，但不生气，因为他买兰花不是为了让自己生气的，兰花的任何命运他都接受。这就是缘，是缘起缘灭。理工男说，经历这么大的变故，太太不是没有抱怨，但从没有抱怨他。太太也没有强迫他做什么事，开出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太太也非常支持。他们现在的日子平淡，但非常真实，他自己也比在大厂时感觉更幸福了。我没有要理工男司机的联系方式，但我最后说，我真的是由衷地为你们夫妻高兴，真的是衷心地祝福你们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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