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记忆》连载:第一章打补丁的老军装 (28)||张国领专栏(87)

河南文苑

2024-05-27 09:45

打补丁的老军装

军装是军人的重要标志之一,凡是军人对军装都有着不解的情缘。

在我四十年的从军旅途上,走过多少行军路早已忘记了,穿过几套军装却记得很清楚。我是踏着国家改革开放大变革的鼓点步入军营的,所以,我穿的军装也经历过多次变化,从材料上讲,穿过纯棉布的军装、涤卡布的军装、的确良的军装、凡尔丁的军装、涤纶的军装、半毛料的军装、全毛料的军装。从这些布料的变化中可以看出,军装的质地在一天天变好,国家的实力在一天天增强,人民对军人的爱在一天天加深。

与布料相对应的是款式的更新,刚当兵的1978年,部队发的军装都是“解放帽”“中山款”,这一款式沿袭到1984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5周年时,部队一部分换成了大檐帽,而服装除了红领章加上了金黄色镶边,原来光秃的肩上增加了一副软肩牌。这时我由解放军改编为武警部队,武警的大檐帽比解放军的帽子显得两头翘了许多。肩上没有肩牌,而是在软攀上钉上一盾牌标识。

1988年的新式服装有了重大突破,穿了几十年的“中山款”,一直把领口封得严严的,这次突破禁区,春秋装改为小翻领,军人开始名正言顺地扎起了领带,肩膀上多了一副能代表军职的军衔,第一次授衔时我是副连职,由于兵龄长,按规定套的军衔是上尉,这似乎也预示着改革开放也开到了军人的身上。这样就是冬天穿“中山款”的老样式,春秋穿洋人穿的小翻领。

我们叫做“87式”的服装,一直穿到2007年,军人的装束进一步和国际接轨,冬装夏装都改为“西服款”。并且在军装上缀上了资历章和姓名牌,使军人从“中山款”的官职大小不分,一下子变得空前地透明,当了几年兵,叫什么名字,什么兵种,在哪个省份,任的什么职务等等,一目了然。随着军装的不断改进,布料与设计越来越趋人性化、舒适化、明朗化,使军人穿上她更显精、气、神。不但讲究了,更重要的是不同场合有了不同的军装,如在训

练中有作训服,重大场合和节日有礼服,春秋有常服,夏日有短袖的、透气性能良好的夏服,冬天有加厚的能有效阻止寒冷的长短大衣。加上配套的手套、围巾、袜子、内衣、帽子、各种皮鞋,像我这样有着四十年军龄的军人,用一个衣柜存放军装显然是不够的,必须要在家中辟出一个专门放军装的房间来。

军装多了,军装质量高了,军装款式新了,穿上现在的军装更神气了,可我却始终忘不了刚当兵时的老军装。那时的军装是纯棉的,用现在的话说是“绿色”的,“环保”的,从内裤、袜子到外衣,都是纯棉的。与现在的军装相比,老军装显得土了些,因为没有各式各样的挂饰,没有毛料的板挺,没有化纤的永不褪色。但老军装的好处也是新式军装不能比的,比如透气性,比如吸汗性,比如上了战场的抗燃性等等。老军装的另一好处是她能使老兵显得更突出。我们当兵一走进军营就发现谁是老兵,谁是新兵。因为老军装褪色,洗一次绿色就褪一次,洗得次数多了绿色就变成了白色,凡穿那种发白的军装的兵,肯定都是老兵。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国家穷,部队也跟着过紧日子,当兵之后发的军装只有一套,冬装三年换一次,夏装一年换一次,换新还必须要交旧,所以谁想多留套军装是很难的。有的绞尽脑汁不交旧军装,为的就是能多一套军装穿。我当兵那年每人发了一套的确良的军装,新兵老兵都舍不得穿,每当外出、探家、开大会、过节日才拿出来穿,穿完了洗得干干净净地,平铺在桌子上,将喝水的军茶缸装满开水作为熨斗,认认真真地熨一遍,直到裤子上的两条缝像刀刃一样笔直,才叠起来放到枕头包里面。平时只穿纯棉的军装,训练时穿,劳动时也穿。

我的兵之初接受的是战时教育,每天都在准备打仗,训练起来领导狠,班长狠,自己对自己也狠,为的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少做无为的牺牲。三狠合一狠,倒霉的不光是身体,同时还有军装。棉布的军装,在山地上打战术,连长常常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敌情,乱石丛中我们也要趴下,沙石地上我们也要卧倒,各种姿势的匍匐前进,几天下来,主要部位就全起毛了。

改革开放初期,无论是社会上还是军营里,军装在人们的心中还是很神圣的,谁穿着一套军装、特别是的确良的军装,走在大街上,将会有百分百的回头率。所以当了三年兵的军人,都想着在退伍前弄一套新军装带回老家去,一是对从军三年做个纪念,二是也满足一下流行军装的虚荣心。

新兵一发衣服都要求在衣服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做上不被别人发现的记号。因为连队只有一个晒衣场,周末洗完衣服大家都在一起晒,每人的衣服都大同小异,无意中拿错的,有意多拿的,这种看似不大的事情时有出现。写上名字的好处是一旦发生丢了衣服,还可以采取措施找到,找的方法就是打开提包大检验。正常情况下连队每三个月检验一次,特殊情况下随时检验。每当检验时,全连集合到操场上,把个人的物品包一字排开,全部敞口,由连队干部组成的检验小组一件件物品拿出来检查。

战士的物品全在一个提包里装着,并由连队统一存放,这一打开所有东西都一览无余。特别是谁有一件多余的衣服那是非常惹人注目的。这种检验对于杜绝不良行为着实起到了不可低估的震慑作用。可这并没有阻止老兵们想多弄一套军装的企图,他们把目标瞄准了新兵。在部队新兵是最尊重老兵的,一方面是部队的教育,一方面是老兵的确知道得多,会得多,经历得多,他们丰富的经验是新兵学不尽的活教材,一般情况下新兵对老兵的话是言听计从的。酷爱军装的老兵会在即将退伍的最后关头,直接向新兵开口,要求换军装。

至今我仍记得清楚,我的班长给我提出用他的旧军装换我的新军装的时候,态度很严肃,完全不像是请求我,而更像是命令我。他把我叫到班里,郑重其事地说:“小张啊,我就要退伍了,平时对你太严厉的地方多原谅,不过那也是为你好嘛。当兵三年,没有提干,对于愿将生命献军营的我来说,太残酷了。可你知道,这是兵役制度规定的,谁也没办法。我现在只能把对部队的全部情感寄托在这身军装上。你是新兵,在部队的时间还很长,每年都有新衣服发,而我呢,回到老家再想弄套军装穿,那是比登天还难的。所以今天叫你来,是希望你把你的新军装换给我,你穿我的旧军装,等明年五月换装时,你就又可以换到新军装了。你不会不同意吧?”说完这番话,班长看了看我的表情变化,见我没有马上回答他,接着说:“当然啦,战士都喜欢新军装,你不是明年就可以发新的了吗?也就半年时间。我离队之前会在连长面前为你美言的。怎么样?”

我无话可说,只能答应和他换衣服:“请班长放心,只要班长喜欢,我就给你换,任何时候你都是我的班长,指哪里我就往哪里冲锋。在连长面前说不说好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军装的深厚感情,这是我们新战士永远要学习的。为您这份感情我也一定要与您换军装带上。”

“小张啊,看来这一年兵没白当,对问题的理解能力有明显提高。好好干,最好能提干,真要退伍了,也别忘了弄一套新军装。”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我的新军装成了班长的新军装,他的打了几处补丁的旧军装穿在了我的身上。我看到和我一起入伍的同年兵们,有几个也穿上了同样的洗得发白的、打了补丁的旧军装。不用问,他们也是被老兵做了思想工作。

穿着班长传下来的旧军装,第一感觉是我也成了老兵。实际上我也确实是老兵了,因为当兵一年之后,部队的一切程序都走过了,除了打仗。打仗也被我赶上过,新兵三个月就遇到了南方边疆的战事,但我们连队只抽去了十几个老兵参战,战争最能检验一个兵的老与新,那时连长宣布命令说,上面有规定,当年兵不给参战。这说明新兵总是让人不放心的。

老兵退伍没多久,新兵就下连队了。他们看到我身着打补丁的军装,立马有了十二分的尊敬,又是敬礼,又是叫老班长好,又是要替我打开水,弄得我是措手不及。因为这些做法都是我对老兵们做的,在心理上我还没有把自己当老兵看。半个月后我才明白,新兵尊重的不是我的人,是身上打了补丁的老军装,他们是把我当成一名真正的老兵了。这让我顿时对身上的老军装有了新的理解。

五月是换装的季节,我们又到了发新军装的时候,按照规定必须交了旧军装才能领新军装,不知怎地,我没有急于去换新军装,别人都换完了,司务长让班长通知我领新军装,到了司务室,我给司务长提了一个没人提过的要求:

“我这身军装很破了,能不能不交?”

司务长是浙江人,用很异样的目光看着我说:“你想干吗?人家都交,你不交想搞特殊啊?”

我诚恳地说:“不是搞特殊,是我想留下这套旧军装。”

“可以留下,那你就别领新的了。”司务长的口气不容置疑。

“那交钱行吗?”我问道。

“行。按丢失论处,一套旧军装交五元钱。”

于是我跑回宿舍拿了五元钱交给司务长,他在旧军装登记表“没交理由”栏里填了两个字:丢失。

花五元钱,这是我一个月七元津贴费的一大半,买了一套打了补丁的旧军装,我没问为什么,因为什么也不为,只是通过半年的穿着,我从她的每一根纤维里闻到了班长爱军习武的味道,看到了班长把身心献军营的身影。班长不是把军装穿烂的,他是把军装爱烂的,一名战士,只有把军装穿得打上补丁,那他的军旅生涯才是辉煌的,不管他当没当军官;一名军人,只要能把军装穿得褪了颜色,那他的军事素质、政治素质和人生素质,都一定是过硬的,无论

他是否已退伍。

班长这套打补丁的军装,说实话补丁打得一般般,一是针脚缝得太大,看上去不细致;二是补丁不是很规则。这也不能怪班长的针线活不好,因为一名军事过硬的班长,没人要求针线活儿也必须过硬。再说这补丁都是打在两个肘部、两腿的膝盖处和肩膀上,这些地方都不是平整的,不是大块的,但都是平时打战术、训练和扛枪要用的地方。这几个地方磨烂了,说明训练中班长没有偷懒,没有把上级规定的项目和动作打折扣,没有辜负连首长对班长的期望,更没有让班里的每名战士失望。

当我成为第三年老兵的时候,军装的发放有了很大程度的改善,再没发生过老兵用旧军装向新兵换新军装的现象。可惜班长没有赶上好时候,否则他万分热爱的军装还可以多存两套。时代变了,即使这样我仍没有把班长的老军装扔掉,我要把她作为永久的纪念品放进箱底,供在心头。让她时刻激励我珍惜在军旅的分分秒秒,把握人生只有一次的从军机遇,只要在部队一天,都要当一名让亲人满意、让人民放心、使祖国骄傲的合格战士。

现在国家富裕了,社会上早已不把穿军装再当作时尚了,随之而来的是大街上那些看军人的眼光不像以前那么热衷了。我想,这应是时代发展的正常现象,是老百姓生活提高的具体表现,也是社会进步的体现。军人不但不会失落,反而会暗自高兴,说明国家进入了一个相对太平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社会必然是五彩缤纷、绚丽多姿的,部队建设也会进入一个快速发展期。

我爱军装,爱打了补丁的老军装,也爱板正挺括的新军装。这爱是从四十年前老班长那继承来的,也是四十年的从军经历,使我对军装产生了愈来愈深的感情。在我心目中,无论是什么款式的军装,无论是什么颜色的军装,无论是什么布料的军装,只要穿在中国军人的身上,都是任何时装不能比拟的。因为她的经经纬纬之间都写满了使命和责任,她的每个毛孔都滋润进了战士对祖国的爱。

对军装的情感,终将要伴我今生今世了。

张国领,河南禹州人,现居北京。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1978年入伍,2020年退休,历任战士、排长、新闻干事、电视编导、《橄榄绿》和《中国武警》杂志主编,从军四十三载,武警大校军衔。

主要著作有诗歌、散文集《血色和平》《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和平的欢歌》《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柴扉集》《意外的爱情》《张国领文集》(十一卷)等十八部。作品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群星奖”,“长征文艺奖”“冰心散文奖”“武警文艺奖”等五十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新时代强军文学作品选》《军旅年度文学选》《中学生喜爱的作文》《初中课时练》《改革开放四十年诗选》《中国年度诗选》等六十多种选本。系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丰台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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