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记忆》连载:第一章 发生在蚊帐里的战斗(24)||张国领专栏(83)

河南文苑

2024-05-21 16:16

发生在蚊帐里的战斗

又到了火热的夏天。

睡觉前我把卧室的空调调到适宜的温度,习惯性地顺手把窗帘拉上,就在窗帘抖开的一瞬间,我的脑海突然闪现出四十年前那顶棉纱织成的蚊帐。这抖蚊帐的动作似乎和抖窗帘的动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可我拉的只是窗帘,不是蚊帐。

为何脑海就跳出了抖蚊帐的画面?哦,想起来了,当下的时间正是熄灯号吹响的时刻,连队的夏天,吹响熄灭灯号的时刻,正是该放下蚊帐的时刻,因为接下来就要熄灯了,熄灯前必须把蚊帐放下,再用褥子的四边将蚊帐的四周压好,只在上床的位置留下一个松动的空隙,等九点半熄灯号一响,人要从这里上床躺进蚊帐里去。

我的老连队在南方,第一次领教南方的夏天,是在1979年,距今整整四十年了,在到达南方之前,我对南方有无数美好的想象,比如可站在窗下听芭蕉雨,比如夜深人静能听到花开的声音,比如行走在冬天的田野里,看到的仍是满目青翠,比如大街上的男男女女,不用穿棉衣就可以与雪花凝视……

令我没想到的是,我抵达的只是河南的南方——安徽阜阳,而不是我向往的南方,眼前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美景,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炎热。夏天还没开始,哨位四周就有各种虫子乱飞,特别是到了晚上,探照灯打开,飞虫更是形成一层流动的雾,在大灯的周围织成了一张网,一不留神,有的虫子就飞偏了方向,直接落在哨兵的脸上或脖子上,那锋利的针管就能迅速穿透皮肤,光抽血还不算,临走还给哨兵留下一个大大的“红包”。

连队的菜地用草长莺飞来形容最为恰当,野草往往比蔬菜长得快,两天不拔草,菜就被掩盖了。

如果说地上的杂草是地面部队的话,夏天的空军要数无处不在的蚊子了。部队肯定是了解这一特殊战区的特殊情况,所以在给我们发放的装备里,有一样同夏天空军对抗的神品,蚊帐。这件平时都被我们塞进个人包裹里,锁进连队被装仓库的物件儿,夏天刚开始就被副连长一声令下,开封了。

说实话,我从小到入伍,没有用过蚊帐,夏天的中原山区,也会有蚊子,我们采取的都是老祖宗传下的驱蚊办法,到田边上割一捆艾草,放在太阳下晒干,到了晚上抽出几根用火柴点着,这时艾草会冒出一种白色的烟雾,在空中缭绕,散发出一种醉人的香味。但这种人们闻着有天然清香的气息,却是蚊子的天敌,只要在屋子里放几根冒烟的艾草,保证一晚上没有蚊子敢觊觎。所以刚发蚊帐时我还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心想这是干啥用的。当时老兵告诉我是夏天防蚊子的,我问蚊子很多吗?他笑笑说:“这现在不能说,说了你也不信,只有到了夏天你才会明白。”

老兵说得很神秘,我却对未来的夏天没有在意。

当副连长通知各班开仓取蚊帐时,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取蚊帐、挂蚊帐像是连队的一个仪式,因为大家都做得很正规、很正式。

因为开仓取蚊帐之前,各班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就拿挂蚊帐来说,是挂在哪里,是竖蚊帐杆好,还是拉蚊帐绳好,大家都有议论,一部分人提出用蚊帐杆,即在床的四个角固定四根立柱,蚊帐的四个角绑在柱子的顶端,这样的悬挂方式最大的好处是,早晨起床不用叠蚊帐,只把蚊帐撩起,平展在蚊帐顶上即可,这样绑得紧,拉得牢,蚊帐打开之后不走样;它的弊端是班宿舍里的空间被大大压缩,整体内务显得凌乱。还有一种提议是在床头的上方拉铁丝,在蚊帐的四角绑上挂钩,晚上将四个挂钩挂在铁丝上,蚊帐自然伸开。早上可将蚊帐一端的挂钩摘掉,挂在靠墙的铁丝上,不用叠蚊帐。或将蚊帐全摘下叠起来,好处是摘挂方便。

连队的内务是统一的,但在统一之前听取了各班的意见,最后采取了后一种挂蚊帐的办法。

挂蚊帐是为了防蚊子,没想到防蚊子这样的小事,还要集大家的智慧来商量讨论,真不知道蚊子听到了之后该何等的骄傲。提挂蚊帐的建议,都是由班长以上级别的人们参与讨论的,定下来之后,我们新兵只管按规定的方式执行。

连队通知挂蚊帐的时候,大家已经是受到了蚊子的多次袭击。因为安徽阜阳处于淮河岸边,说南方不是南方,说北方不是北方,在我们同年兵中,对于河南兵它是南方,对于安徽泾县兵,它又是北方。处在南北的中间地带上,也许最适宜蚊虫滋生,春天这才刚刚崭露头角,蚊虫也就跟着活跃起来。

我也曾给班长说过我老家的艾草驱蚊法,他一句话就让我无话可说了,他说这是农村吗?去找艾草?是能找到每个班里都点上艾草,弄得四处狼烟,你以为这营房是烽火台呀?

班长问得有道理,其实我也就是说说我老家的驱蚊方式,并没有建议用艾草驱蚊的想法。我是真心不想用这个蚊帐啊,因为它是用绵纱织成的,织得密,纱眼小,棉线又不像化纤那么光滑,每根线上都毛茸茸的,使透气的纱眼变得更加缜密,根本起不到通风透气的作用。加上那时候提倡发扬我军的优良传统,大兴艰苦奋斗之风,班宿舍里一没有空调,二没有电扇,我们住的营房比较低矮,四周有围墙挡着,夏天闷热无比,不张蚊帐尚能透点气,架上蚊帐之后,等于是又给夏天加了一道防风墙,只要躺进蚊帐里,便汗流不止。

十八九岁的年轻小伙子,睡觉大都不老实,躺在那张一米宽的单人床上,但凡翻个身,四肢伸展一下,就会碰到蚊帐上,蚊帐周围无数蚊子虎视眈眈,一会就有蚊子给叮上了。蚊帐设计者可能是考虑到了年轻人睡觉不老实,怕睡觉时把蚊帐蹬开,设计的蚊帐是筒状的,没有留门,既不方便,又不安全。说它不方便是晚上起床接哨、上厕所,下床时要将蚊帐从褥子下拉出一个出口,人钻出来之后再把拉开的地方掖进去;说它不安全是没有门的蚊帐让我们行动不便,特别是遇紧急情况。一次连队紧急集合,有个新兵穿衣服时把拖出来的蚊帐和军裤扎在了一起,但他却不知道,拿起床头的步枪就往外跑,这一“全力拉动”,扯断了铁丝,把一排蚊帐架都给拉掉了,其他正在穿衣服拿枪的战友,全乱了阵脚,有的被盖在了蚊帐下,有的军装找不到了,有的把床上的被褥全带到了地上。他自己也被蚊帐绊倒,枪摔出去老远,幸亏没有摔坏。一招不慎,影响了全班的行动,等全班跑到操场时,别的班都已列队等候多时。被点名批评是次要的,为此我们全班人要动手,重新挂蚊帐,一个个都折腾出一身臭汗。

当兵的蚊帐——没门儿。这是当时部队流行的歇后语。没门儿,这是部队蚊帐的最大特点,其次是又厚、又密、又不透风,蚊帐个大,又是全棉的,被水浸湿之后比较重,特别难洗,好在这蚊帐只用了三年,便换发了有门的蚊帐,那句歇后语也就自动撤编了。

换了有门的蚊帐之后,也出现了一次尴尬。那时我们连队在巢湖农场种稻子,连队周围密布着大小不一的脏水坑,杂草蚊蝇不请自来,周围老百姓都知道巢湖农场有三大宝,蚊子、蚂蝗、趴根草。蚊子排在第一位,不用说就能想象到蚊子的厉害,厉害到什么程度,用农场战友的话说,三个蚊子炒盘菜。不但个大,嘴尖,爪子也锋利,只要抓到你的皮肤,靠甩动胳膊是甩不掉的。而我们的营房又特别破旧,窗子上冬天没有玻璃,夏天没有纱窗,我住的养猪区更是老鼠、蛇、癞蛤蟆成群。晚上睡觉,蚊帐不但起着防御蚊子的作用,还要预防蛇和老鼠的袭扰。

对有了门的蚊帐,我采取的办法是:人进了蚊帐之后,四周压在褥子下面,将开口处错开叠压,再卷几道,用夹子将蚊帐开口处夹起来。这样防蚊子没问题,却没想到老鼠是个能飞檐走壁的大盗,可能想着我这饲养员是专门管猪八戒的美味佳肴的,一定私自藏的有山珍海味吧,有天晚上趁我熟睡之机,从蚊帐夹子的上半部钻了进去。我觉得有毛烘烘的东西在我腿上爬动,我悄悄抓起床头的手电筒突然一照,原来是只大老鼠。只见它在我手电强光的照射下东冲西撞,早忘了他进来时的通道,找不到退路。因为是在蚊帐这个狭窄的空间里,对于深入虎穴的这只孤胆猛鼠我也不敢恋战,顺手拉开蚊帐的一边,有意露出一个破绽,那只老鼠也便识趣地逃之夭夭了。

由于床铺是靠墙而摆,蚊帐架起之后也是靠墙的,而那墙是五六十年代的老墙,墙缝里经常也有蜈蚣、蜘蛛之类的小动物出没,它们有时没事儿乱逛,常会误入我的中军宝帐内,好在它们知道我历来嫉恶如仇,也都不曾轻举妄动。

后来连队战士发的蚊帐有了很大改进,棉纱改成了尼龙丝,这样无论是张起来、洗起来、叠起来还是收藏起来,都有了很大的方便。而我真正不用蚊帐是调进机关住上楼房之后,窗子都装了纱窗,当年整晚袭扰我和战友们的蚊子没有了可乘之机。我知道现在部队的条件都有了根本的改观,我那站过的哨位不知还有没有蚊子?那住过的班宿舍里还有没有蚊子?那看露天电影的大操场上还有没有蚊子?

看看表,已到了九点半,这是连队熄灯的时间,可我此时抖开的是窗帘,而不是那顶没有门的蚊帐,在这个惬意的夜晚,我知道我得到了适宜的温度和没有蚊子的环境,却永远失去了战友的相互照应和连队生活的战斗氛围……

战士的蚊帐——没门儿。

这不是歇后语,而是连队的真实表述。虽然蚊帐没门儿,但战士为了和平,每时每刻都在思索着胜利的“窍门儿”……

张国领,河南禹州人,现居北京。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1978年入伍,2020年退休,历任战士、排长、新闻干事、电视编导、《橄榄绿》和《中国武警》杂志主编,从军四十三载,武警大校军衔。

主要著作有诗歌、散文集《血色和平》《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和平的欢歌》《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柴扉集》《意外的爱情》《张国领文集》(十一卷)等十八部。作品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群星奖”,“长征文艺奖”“冰心散文奖”“武警文艺奖”等五十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新时代强军文学作品选》《军旅年度文学选》《中学生喜爱的作文》《初中课时练》《改革开放四十年诗选》《中国年度诗选》等六十多种选本。系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丰台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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