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扬:我们都在历史中成长

余世存

2023-12-16 09:12

三联的编辑第一次跟我说起《柠檬树》的时候,非常的轻描淡写:“有一个关于阿拉伯人和犹太人两个家族的故事,写得还挺有趣的。”过了一段时间,她问我:“你要不要试译一下?”

我翻看了一下书稿,觉得很有意思。我是中文系毕业的,虽然离开校门之后并没有在“纯文学”领域深耕,但长期的写作还是让我对文学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这个长达40年的故事本身很吸引我,更何况作者是一个资深的记者,他在记录这个故事的时候,有我熟悉的新闻报导的风格。所以,我签下了翻译的合约。

说实话,翻译的时候,我始终是有点担心的:巴以问题异常复杂,而我并非这个领域的专家。回想起上学以及工作的时候。曾经有很多次,我试图从纷如乱麻的文献中,想把这段历史捋出一条线来,却往往以失败告终。这么一个复杂的选题,我能翻译好吗?最终让我下决心迎难而上的,是自己的好奇心:为什么世界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两个民族之间发生过什么?是什么样的力量,让流亡数千年的民族依然对故国有着深切的渴望?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在那片沃土上耕耘的人们离开家园?回答这些问题,最起码展现部分关键性的节点,也正是作者的目的。托兰从拉姆拉的那个用耶路撒冷白石砌成的小院出发,用“人”的维度去观照、讲述了两个家族和两个民族的深层故事。伴随着作者的抽丝剥茧,伴随着巴希尔和达莉娅超越否认,超越自身的限制,靠近彼此都能接受的真相的过程,相信读者和我一样,对这个问题也有了更多的理解。


种有柠檬树的石头房子

对我来说,翻译中最困难的,一方面是专业的政治、军事、外交、宗教术语,另外一方面,是特殊的阿拉伯以及以色列文化独有的名词。本书翻译前后,正逢小女儿出生。在身体不便、挤时间很困难的情况下,我校对了三遍。但尽管如此,我感觉一些专有名词方面可能还有改进的空间。

为了尽量保证翻译的准确性,遇到不了解的名词的时候,我广泛地查阅不同的文献资料。首选的参考资料是不同的字典,比如剑桥,柯林斯,韦伯斯特,有道。然后,我会借助搜索引擎(例如谷歌)寻找资料,尽量与权威的媒体或者书籍保持一致。因为维基百科没有完善的审核机制,一般只把它作为参考,但有的时候,只有维基百科里能够查到相关内容,那也只得姑妄存之。一些独特的宗教和历史文化名词,实在没有资料的情况下,图片搜索也帮了不少忙。

寻找的过程虽然辛苦,也颇有乐趣。记得我曾经花费大量时间搜索“土耳其毯帽外面的白布头巾”,也曾经苦苦追寻某道特殊的地域性甜点。有一次,为了找寻一个穆斯林服饰配件资料,我在eBay上花了非常长时间寻找,最后找到了一个穆斯林服饰网店。我在那里仔细研究卖家秀和买家秀,试图从商品的描述中找到关于布料的质地、尺寸、来源、用途的信息。那个卖家身在土耳其,货物发送到全球的各个国家。读穆斯林买家热情洋溢的回复,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物流很快,商品和我想的一样!”“虽然不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但看在价格便宜的份儿上,也给个好评。”

上文所述的“白头巾布”,我其实并没有找到完全匹配的资料。作者刚开始写成“imami cloth”,我花费了非常长时间也没找到这是什么东西,只好进行模糊搜索,后来发现了有一种布叫Imamah,看起来和作者的描述非常接近,我只能在译者注里说明很可能是作者的笔误。希望读者中的有渊博之士能够指正吧。

因为是纪实,写到具体地名的时候,我都会比较谨慎,如果描述含混,我多半会去查阅地图。犹记得自己在谷歌地图上细细看耶路撒冷和拉马拉的街景——故事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些街道竟然还没有太大改变。

翻译“超级索”市场爆炸案的时候,我用谷歌地图的街景模式,把冬季的风和伊斯雷尔在耶路撒冷走过的路线又走了一遍,我甚至还拖曳着谷歌小人测量了两地之间的实际距离,估算了伊斯雷尔在路上花费的时间。在虚拟的世界中,我曾经迷失在耶路撒冷郊外的荒野中,也徜徉过地中海沿岸的小街。达莉娅去拜访巴希尔的时候,我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先是看了隔离墙,又和她一起看了拉马拉的街道实景。我甚至还拖着鼠标去了巴希尔住处不远的市中心小广场看了一看,那里仍然有一种破败寒酸之感,让我能够设身处地地感受卡哈里一家生活在那里,“坐在行李箱上随时准备动身”的一种仓皇心情。


达莉娅和巴希尔

作者在写作的时候,采纳了大量的来源,许多资料来源于报刊杂志。翻译这些内容的时候,我也遇到了困难,因为不是所有的旧报刊都能找到原始版本。但有趣的是,因为经济的发展,中国的文艺青年太多,谷歌到不了的地方,文艺青年到过:一些著名旅游网站上,从网友的游记照片中,我找到过一些问题的答案。一些未见于正式资料的东西,有时候会在个人散乱的游记中出现。

因为是非虚构写作,对文中人物做追踪成为了一种额外的有趣福利。我在“领英”上找到过米沙尔·范努斯(Michail Fanous)的档案,他现在是拉姆拉阿拉伯社区的负责人,一张像素模糊的照片上,是一个面容端正的青年。在校对的最后阶段,我发现参加戴维营谈判的巴勒斯坦外交官、首席谈判代表、《奥斯陆协议》的缔造者之一塞布·埃雷卡特(Saeb Erekat),因为感染了新冠病毒,于2020年11月逝世于耶路撒冷,时年65岁。读到这个新闻,我觉得有几分荒诞:历史的一个细枝条从《柠檬树》伸了出来,伸进了现实的当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和“今天”纽结到了一起。

书籍是遗憾的产物,译文尤其如此。因为时移势易,信息源说明中的相当一部分链接已经失效,但我仍然把它保留在文中,读者可以根据关键词搜索。尽管托兰有事实核查员,但文中仍然有一些疏漏。比如,有一个叫伊扎克·伊扎基的人,一会是索利娅的堂兄,一会是达莉娅的堂兄。从伊扎克最初出现的地方判断,我认为他是索利娅堂兄的概率更大一些。

因为历史和文化的原因,一些遗憾很难弥补。比如,和巴希尔一起回拉姆拉探寻故居的,到底是他的表兄弟还是堂兄弟?朵拉和斯特拉,到底是达莉娅的姑妈还是姨妈?在英文中,这些复杂的关系都可以用Cousin和Aunt来表示,在汉语中就不行。为此,我给托兰发过邮件,询问他有没有这些人的联系方式,可以问问这些主人公之间究竟是什么亲属关系。他回信说,这个故事的采访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因为西方文化的原因,他的笔记中没有相关资料的记载,他表示可以试着帮我去询问,但最终,因为采访年深日久,细节已经不可追寻,只好权且译为“堂兄弟”,“姨妈”。还有一个问题是巴希尔的妻子,她究竟是他的表姐妹还是堂姐妹?阿拉伯人亲属之间通婚有没有相关的法律法规和习俗?我查阅了相关的资料,也请教了一些学者,但也没有定论。这些缺陷和遗憾,都是因为我的才疏学浅而未能得到解决,留待读者教我吧。

本书是我翻译过的作品中,体力活做得最多的一部。仅仅为书中人名做了一个最简单的中英文对照的索引,就写了将近两千字。书名的中英文对照,又是两千字。地名和组织名在翻译的过程中需要反复核对,以避免出错,就费了许多时间。仅仅是译者所加的注释,我就写了400条。回想起来,我也对这个工作量感到惊讶。

本来,编辑给了我很宽松的翻译时间,但作品最终交付,又比限定时间晚了不少,这固然由于我的计划不周,作者惊人的考据过程也“功不可没”。仅仅是后面的“信息源说明”,就有12万字还多。可以说无一字无来历。我曾经听一位国内的新闻界前辈说,自己写一篇报道,搜索引擎是要最少翻上一百页的,当时,我为他的敬业感到震动。译完《柠檬树》我才了解,对于细节的丰富和真实性的追求,可以细致到何种地步:我佩服托兰的“笨功夫”,他教给了我大学课堂里没有学过的知识:怎样去写一个非虚构作品。

《柠檬树》

作者:[以]桑迪·托兰

译者:杨扬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为了把一个短短的广播纪录片变成一本书,托兰自2002年始,花了七年的时间,在以色列、约旦河西岸、约旦、黎巴嫩和保加利亚进行了几百次采访。访问了以色列、黎巴嫩、保加利亚、英国、美国的许多档案馆,查阅了数以百计档案文件、已出版和未出版的回忆录、新闻剪报,这功夫令我敬佩。更何况,他还要求助于翻译,把阿拉伯语等各种各样的外语翻译成英文。这功夫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做到。我觉得,仅仅是作者的后记和信息源说明,就值得学习新闻和写作的人去读一读。这是难得的新闻采写教材。

翻译《柠檬树》一年多的时间内,我经历了“新冠”疫情和孩子出生,但我竟然坚持了下来,在哺育新生儿的过程中,放弃了休息日和对家人的陪伴,一点一滴地挤时间完成了译稿,自己也感到意外。如果说有什么支撑着我,除了先生的陪伴、孩子的理解,还有作者的努力和文中主人公的精神。这些人以自己聪慧的天性,秉承着一息不灭的求索精神,克服了本身固有的偏见,克服成长过程中偏颇的印迹,朝着真相追索的过程,其蕴含的人性和文明之美,给我鼓舞,令我感动。

当我敲下最后一行字的时候,我可以满意地对自己说,翻译本书的初衷已经实现了。我们都在历史中成长,也不可避免地被对历史的宏大叙事所塑造。武断而不经思考地得出结论很容易,但真实的历史永远比我们的想象复杂、丰富和有趣得多。我捧出了中文译本,也幸运地由此初窥了一小段宏大而复杂的历史。 

2023年3月于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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