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赳赳×赵野×余世存:此心如动——《碧岩录今释》大家谈(上)

余世存

2023-11-14 08:55

《碧岩录今释》新书分享会现场

主题:此心如动——《碧岩录今释》大家谈

嘉宾:胡赳赳、赵野

主持:余世存

时间:2023年11月4日

地点:北京市东城区和平里西街雍和宫壹中心B座一楼

作者:胡赳赳、赵野

出版社:团结出版社

余世存:我们今天三个老朋友在一起聊胡赳赳、赵野老师的新书《碧岩录今释》,这本书非常有意义,可以说是古典和当代融合的一个著作,跟我这些年的写作也可以挂钩,我一直倡导经典要有它的网络版本,我们看到的经典除了原本以外,就是学院派的注解和翻译版本,对于现代人激活的版本是不够多的。

《碧岩录今释》是赵野老师和胡赳赳老师合作完成的一部对古典经典的现代诠释,他们基本都是以“诗”在解“诗”,虽然赳赳老师是以散文的、随笔的笔法在解诗,但也有很多诗性的东西。这些对我们当代是重要的一个事件。他们俩的写作都是在2021、2022年左右完成的,在那个时期,他们转向了古典的写作,内心的写作。种写作又给我们沉淀了新的意义。

赵野简直变成了一个语言的魔法师,他任何一个句子都很难添加或减少一个字,到达了一个境界。我还用这本书附赠的笔记本抄录了很多诗。我们今天有机会邀请两位作者来讲一下这本书,先从源起开始讲吧,怎么想到来给古代经典来做诠释?

胡赳赳:我把公案解读成一部部的话剧,话剧都是几个人在对话,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这个对话当中是有机锋的,夹枪夹棒、刀光剑影。你真以话剧独幕剧、多幕剧方式写出来会让你看得大汗淋漓。每句话都有“扣”,这个“扣”像一条绳索一样可以救人,也可以让人窒息。

赵野:“禅师”“诗人”“兵家”三个是一个类型,都是充满杀气和险峻的东西。“诗人”其实也可以充满杀伐之气,胡兰成在《禅是一枝花》里提到“禅语不仁诗语险”。这本书的源起不是我们俩商量好的,是我开始自己写诗,最开始就是看了《禅是一枝花》,后来就买了很多本《碧岩录》原典开始看,但目前能买到的《碧岩录》都是注释本或者说白话翻译本,真正解读的没有。如果当时我能读到赳赳现在的解读,可能写出来的诗歌又不一样,或许可以更深入一些也未尝可知。

我写这些诗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去“解禅”、“写禅”。我在最后一首诗里写了“即禅离禅,写诗好玩。”我想表明我在写诗,没有在“参禅”,这也是基于我多年在诗学上的考虑,禅宗对于我们写作者来说,它的语言观念有一种革命性的东西,汉语是自带禅意或者说灵性的,这些在禅宗的公案里表现的最淋漓尽致、最充分。但我们的现代汉语已经没有这个东西了。

我写作这个《碧岩录》,其实有很多语言上的、诗学上的抱负。我想借助禅宗的语言观念打破很多东西。一种语言在公共体制内其实已经程式化了,我认为应该找到一种方向摧毁、突破它。我写《碧岩录》其实是对禅宗的一种解构,建构我语言上的东西。禅宗到了《碧岩录》时实际上进入了文字禅的阶段,这个在禅宗里面是有争议的。圆悟克勤的弟子大慧宗杲就很讨厌这种倾向,把它烧掉了。而我自己觉得文字禅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恰恰是特别重要的,我甚至有一个很极端的看法,文字禅可以成为现代汉语诗歌的一个起点,但这个起点不是往前走,而是往后走,进入一种表达不能表达的东西的状态,像布朗肖说的,“语言作为本质的东西在说话”。

胡赳赳:赵野说到了白话文重要的一个来源。我们“五四运动”以后形成的这个白话文有几个来源,一个是古典文言文,还有一个是古代的白话。禅宗的公案里面有大量民间的俚语、俗语、白话存在。白话在几个经典当中出现,一个是禅宗的公案,一个是佛教的变文,还有就是唐人传奇(明清笔记)、元曲,民国以后又增加了一个来源就是翻译。西方语言对中国的融合。“翻译”“干部”“哲学”“逻辑”“科学”这些词大量从日本翻译过来的,然后就是网友造了很多流行性的词语。

语言是特别活的东西,不是僵化、规定死的。刚才赵野谈到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我们要想重新激活白话文的资源,就要从源头去找。其中禅宗公案就是北宋到南宋时期,有记录文字禅出现,加入大量中国南方方言,江西、湖南、浙江、湖北、中原这一带。这些方言现在还在用,比如公案当中经常会出现“恁么”的“恁”就是程度副词。再比如赵野喜欢用的民间谚语“草鞋没样,边打边像”

余世存:赵野的诗里面有口语、文言,还有典故、网络语言,读他的诗也有点像“参”公案一样,很过瘾,有头脑风暴的感觉。赳赳把公案解说的那么细,有时候就那么两句话,你能写洋洋洒洒一大篇,是不是要查阅前后背景?

胡赳赳:要的,我尤其注意查这个和尚什么原因开悟。

余世存:你跟我提过“心流”的那个概念很好。

胡赳赳:“心流”也是新瓶装旧酒,现在西方心理学家所说的“心流”就是早期马斯洛所说的“高峰体验”。禅宗开悟四禅八定的“初禅”对应“心流”,专注忘我,觉得世界都消融了。创作者、艺术家都会有这种体验。到了“四禅八定”最顶级的状态,就是有神通、灵魂出窍的状态,可以神游。庄子写的整个《南华经》严格来讲全是一种神游的状态,非人力可为,是靠他的“神识”去得到的一个经典性的结论。

赵野:我在写《碧岩录》之前,有一个诗学观点:“语言如果成立,意义自会显现。”我们一般来说写作是以意义或者某种情感、情绪展开的,但我觉得诗歌写作也可以顺着感觉的逻辑走,或者说是顺着语感在走,有时候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写,你要有判断力,语言首先要成立,语言一旦成立一定自带意义,这里有你想象不到的,天外飞来的各种灵感、奇想。

胡赳赳:你如何做到语言成立?谁来认定这个语言成立?

赵野:需要多年的功夫积累,作者自己认定。诗歌写的就是不可言说的东西。维特根斯坦有一句名言:凡不可言说者,就保持沉默,那么,我在《碧岩录》的第一首诗里,就反用了这句话,我写的是,“凡不可言说者,皆以诗说之”。这里,其实有一个笃定的诗学,有对诗歌本质性的一个理解。

需要多年的功夫积累。作者自己认定。诗歌写的是不可言说的东西。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1889年4月26日-1951年4月29日)

胡赳赳:大家对维特根斯坦这句话有些误读,这句话是语言分析学最根本的一句话,凡是可以说清楚的我们都应该说清楚,凡是不能说清楚的我们都应该保持沉默。很多人以为保持沉默就是没有任何东西了。这是误读,恰恰是因为沉默反而有很多东西。比如说冥想就是一种沉默,保持沉默极有可能是保持冥的状态,真正保持沉默的东西是“形而上”,我们怎么样可以无限接近这个“形而上”呢?要通过冥想、不可说、诗歌。因为诗歌是能够把逻辑打乱产生的一种意义。你用逻辑是写不了诗歌的,虽然你在组装这个诗歌的时候需要一些理性和逻辑的支撑,但大家理解这种诗性和诗意实际上是一种超逻辑。

我推荐大家读梭罗的老师艾默生的作品,艾默生是超验主义的思想家,它里面有超出你经验的东西,这种超出经验的一部分东西维特根斯坦认为是保持“沉默”,而我们误读了这种“沉默”,认为是不去作为,其实不是。他需要的是体悟,是“参”,所以它跟禅宗结合,去“悟”,不是去学习、弄懂、搞清楚为什么,而是要去“参”,“参”的时候你生命中感受到一种喜悦、宁静,和世界万物连接在一起的状态,恰恰就是一种“形而上”的状态。

余世存:维特根斯坦说这句话其实还是用沉默去把握不可言说的东西,再去理解它,这一点是对于进入冥想状态的人更容易理解这句话。

胡赳赳:所以禅宗就制造了“棒喝”“话头”“公案”,都是在面对沉默我们无能为力的巨大的本体、“形而上”的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办。

赵野:回到这本书的源起,我是先完成了五十首诗,发给了赳赳,他很喜欢,我就问要不你也写点什么?我并不知道他会写什么以及怎么写,我对他发起这个提议时,对希望他写的东西没有任何概念,我只是觉得,这可能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碧岩录》是一个伟大的经典,被称为宗门第一书。我写《碧岩录》这个大型组诗,是觉得有一个可以依仗的东西,《碧岩录》原典有好几十万字,有足够的素材,它一定会给我带来足够的激发,事实上也是这样。

我并不是把《碧岩录》原典全部读完才来写的,而是看完一则写一首,并不知道下一首写什么。诗歌写作并不需要看透太多东西,就是找一种感觉。《碧岩录》原典里有很多说法、意象、人事、语句以及隐喻,是可以化用的。我也不是亦步亦趋,有些诗和原典有关联,或在一些维度上可能有部分关联,也有一些诗和原典没有任何关系。归根结底,我是在写我自己的诗歌。赳赳在写作期间,我们没有任何的交流和互动,完全是彼此独立的写作。他的写作完成后,《碧岩录》原典、他的解读、我的诗歌,奇妙的构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整体,就形成了眼前这本《碧岩录今释》,这也再次证明了我那个观点:语言如果成立,意义自会显现。

胡赳赳:他写五十首的时候我才动笔,但我写的很快,几乎一天写一个公案。因为那时候疫情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写碧岩录公案就变成了我的精神支柱,写着写着就有了些“神迹”出现。感觉前面几段是自己在写,后面就不知道谁在写,四个字四个字往外冒,你的手都跟不上。我现在猛一看这公案还不太懂,要看自己的解读才明白,写了就忘了。我经常感叹,这不是我写的,是“天启”。

赵野:我也有同感,写了100首以后你再问我内容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写的一些句子。

胡赳赳:文化艺术跟早期的宗教、巫术、萨满教联系很大,文学艺术就是比较通“巫”的状态,它通过你而来,你就变成了一个通道, 产生诡秘的、神奇的东西。就像屈原的《楚辞》《九歌》全是“巫”的状态。

赵野:现代性的一个后果,就是“祛魅”以后,所有神秘主义的东西都没了。我最近提出来一个观点,要重建诗歌的神秘性。对诗歌而言,就是要重建世界的神秘性,包括禅宗在内各种奇奇怪怪、玄妙的东西,都可以被激活和化用。

余世存:我读《碧岩录》就感觉像是你们俩做的一个行为艺术,是一个很好玩的事情,当现实中的语言这么苍白、无力、无奈的时候,你们俩却在做一个行为艺术的实验,而且这个实验跟古人、禅宗公案连接起来了,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在刷新我们的语言,让我们的语言进入了一个新的精神境界。经常有人说过去三年后有劫后余生的感觉,但像你们这样精神力量很强大的人反而给我们贡献了这么好的作品,同时这个经典对我们传统文化的秩序里面,在网友当中分量是很边缘化的。说明传统文化中有许多宝藏。

胡赳赳:汉语本身是一种节奏感而不是旋律,而西方翻译过来的语言是一种旋律而不是节奏感。纯正的汉语最重要的是几个字几个字蹦,当你面对现代汉语当中复合型的四个字,是否能拆解出来,恢复它以前的面貌、阳刚之气。

写作分“阳性写作”和“阴性写作”,几乎带有翻译腔的写作都是阴性写作——夹杂、缠绕、妩媚、柔顺。中国从先秦的诸子散文一直到汉魏的骈文再到唐宋的诗词,一直是有金石之气,三个字、四个字、六个字、七个字。我们的文字繁衍是从极少到极多。现在失去了汉字的雅致之音和金石之气。所以我们要恢复这样的一点汉字元气的东西。

胡赳赳 作品

赵野:诗歌的句法是很奇妙的东西,我觉得我是用古诗的句法来展开的,以此来恢复汉语奇妙的语感。按赳赳刚才的说法,我可以说就是一种“阳性写作”。这儿的阳性和阴性,不是指所谓风格的婉约和豪放,而是一种语言方式。

余世存:这个概念把现代文学和传统文本打通了,赵野的诗当中也没有多少文言和白话的区别,浑然一体,既可以诵读又可以默读。

赵野:我这三年第一个重要的作品是《庚子杂诗》,105首,每一首八句。我开始任何一首诗的写作时,都会先设定它的结构和形式,写多少行多少节都会先确定下来。《碧岩录》也是这样。世存写过一篇《庚子杂诗》的诗评《汉语言的哀辞》,里面说到他曾尝试写作每首六节十二行的诗歌,感觉难度比每首四节八行困难得多。那么,我写《碧岩录》时,就选择了这个形式。其实,好像也必须这样,我不能再像《庚子杂诗》那样写,如果每首超过12行,又觉得气息有些冗长,没有那种“截断众流”的感觉,毕竟我是在处理禅宗的公案。(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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