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酒的渊源

莫言

2023-03-21 07:32

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很慷慨地用10斤红薯干换回两斤散装的白酒。

准备招待一位即将前来为我爷爷治病的贵客。
父亲说那贵客是性情中人,虽医术高明,但并不专门行医。
据说他能用双手同时写字——一手写梅花篆字,一手写蝌蚪文。且极善饮,还通剑术。
酒后每每高歌,歌声苍凉,声震屋瓦。
歌后喜舞剑,最妙的是月下舞,只见一片银光闪烁,全不见人在哪里。
这位侠客式的人物,好像是我爷爷的姥姥家族里的人,不唯我们这一辈的人没有见过,连父亲他们那一辈也没见过。
父亲把酒放在窗台上,等着贵客到来。
我们弟兄们,更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他。
盼了好久,也没盼到奇人,那瓶白酒在窗台上显得很是寂寞。

酒是用一个白色的瓶子盛着的,瓶口堵着橡胶塞子,严密得进不去空气。
我经常观察着那瓶中透明的液体,想象着那芳香的气味。
有时还把瓶子提起来,一手攥着瓶颈,一手托着瓶底,发疯般地摇晃,然后猛地停下来,观赏那瓶中无数的纷纷摇摇的细小的珍珠般的泡沫。
这样猛烈摇晃之后,似乎就有一缕酒香从瓶中溢发出来,令我馋涎欲滴。
但我不敢喝,因为爷爷和父亲都没舍得喝。
如果他们一时发现少酒,必将用严酷的家法对我实行毫不留情的制裁。

终于有一天,正好家中无人,我用牙咬开那瓶塞子,抱起瓶子,
先是试试探探地抿了一小口——滋味确实美妙无比——然后又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仿佛有一团绿色的火苗子在我的腹中燃烧,眼前的景物不安地晃动。
我盖好酒瓶子,溜出家门,头重脚轻、腾云驾雾般地跑到河堤上。
从此,我一得机会便去悄悄地喝那瓶中的酒。为了防止被发现,每次喝罢,便从水缸里舀来凉水灌到瓶中。
几个月后,那瓶中装的究竟是水还是酒,已经很难说清楚了。
几十年后,说起那瓶酒的故事,我二哥嘿嘿地笑着坦白——
喝那瓶酒的,除了我以外还有他。当然他也是喝了酒回灌凉水。

我喝酒的生涯就这样秘密开始了。
那时候真的馋呀,村东头有人家喝酒,我在村西头就能闻到味道。
长到十七八岁时,有一些赴喜宴的机会,母亲便有意识地派我去,是为了让我去饱餐一顿呢,还是痛饮一顿呢,母亲没有说。
她只是让我去,其实我的二哥更有资格去,也许这就是天下爹娘偏向小儿的表现吧。
后来当了兵,喝酒的机会多起来,但军令森严,总是浅尝辄止,不敢尽兴。
每次我回故乡,都有赴不完的酒宴。
每每三杯酒下肚,便感到豪情万丈,忘了母亲的叮嘱和醉酒后的痛苦,“李白斗酒诗百篇”“人生难得几次醉”等等壮语在耳边轰轰地回响。
所以,一劝就喝,不劝也喝,一直喝到丑态百出。
1988年秋天的一个晚上的一次醉酒,人们把我送到县医院,又是打吊针,又是催吐,抢救了大半天。
这次醉酒,使我的身体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闻到酒味就恶心。
从此喝酒谨慎了。

年轻时没酒喝时,心心念念地盼望着:何时能痛痛快快地喝一次呢?
但1980年代中期以后,我对酒厌恶了。
有一段时间,干脆不喝了,无论你是多么铁的哥们,无论你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相劝,也不喝,退出了酒场。
我曾写过一部名叫《酒国》的长篇小说,试图清算一下酒的罪恶,唤醒醉乡中的人们,但这无疑是醉人做梦,隔靴搔痒。
儿童喝酒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我们当时也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做了这么一些蠢事,当今的孩子千万不要模仿。
*选自我的散文集《会唱歌的墙》,一九九七年二月。
再次提醒:未成年人不能饮酒。成人喝多伤身,切勿贪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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