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记
01
突然，看见一只猫，趴在树下，一动不动，就像是雕塑。
那猫很漂亮，稍稍侧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透出威吓与惊恐。
它看见了什么呢？如此专注和警惕。
它死盯着那草丛。草丛里有什么在动。
它僵硬地蹲伏着，让人觉得就是有火飕地烧遍它的全身，它也会是那样蹲着，憋住呼吸，一动不动。你若想它改变姿势，别再那么坚定执着，除非把它烧熔才行。
一粒石子扔过去，砸在它侧面，它也似乎毫无察觉，依旧僵着，一动不动。
草丛里有什么呢？一只鸟？一条蛇？一只大老鼠？
它和草丛中的动物那样紧张地对峙着，好像它们之间有条嗡嗡作响的电话线——无线电。
它们到底谁盯着谁？
谁又是那可怜的被盯住的那一方？
猫的眼睛大大瞪着就像闪闪发光的钟表，滴嗒滴嗒滴嗒地走着，在等待着那个时刻！
那是一个什么时刻？
那时，它会一跃而起还是转身落荒而逃？
02
想起小时候，记得最多的，是与人打架。
打架时，下手狠，拿起什么打什么，对方大多很害怕，年纪大过我很多的，个子高过我很多的，也都被我追着打，跑得比那兔子还快。
“兔子真的跑得快吗？”
“那当然！”
“比狼呢？”
不敢说，没有亲眼看见过。
“比狐狸。”
不敢说，也没亲眼看见过。
“比猫呢？”
我曾见过一只猫，一下子就蹿过去，将某兔子咬死了。
那兔子是邻居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没留心，没关好，跑到了我家菜地里。
那猫是我家里养的。
03
猫不见了，我找着，推开卧室门，看见新铺的床单上，躺着一个黑色的东西，好像一堆毛，那是它在睡。
“它多会找地方呀！”我不由得感叹道，“对于一只年迈的老猫这是多么好的地方！”我伸出手抚摩它，顺着它那弓起的背。
一开始，无异样，跟着，我就知道了，猫毛虽然还是温的，毛下面的肉却凉了。
猫的身子也没抽动，本来应该会抽动的，这是我的长期抚摩使它养成的一种习惯。
除了空调声，屋里极安静，听不见它呼吸时发出的那种咝咝声，听不见它睡觉时发出的那种咯咯声，更听不见喘气声。
我轻轻地抚摩着它，想起一十八年以前，它曾作为生日礼物送到我的怀里的情形。
它迈着那笨拙的步子，充满激情地扑来扑去，还用舌头探寻似地舔着我的伸出的指头，要不，就是反过身去，去咬它的自己的尾巴。
它曾那样活泼天真。
我还想起那些清晨，它在床边喵呜不停。
04
那是一个平常的傍晚。他愣愣地站在门边，眼光显得十分迷离，人也那样可怜无助，手中握着一把锄头。
“你拿锄头做什么呢？”我不由得走上前问，那把锄头那样大，而他又是那么小。
眼睛仍旧直勾勾地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仿佛没有听到我问。
我的手在他的眼前上下左右晃了一下：“你拿锄头做什么呀？”
大吃一惊，眨眨眼睛，总算看见了我的存在。
又盯着问：“怎么啦？”
“没什么。”声音也是木木的。
指着他的手中的锄头：“你拿这个做什么？”
眼里顿时满是泪水：“它——活——着！”
不知他在说什么。
“是真的！刚才，我正准备出去，打开门，就听见——它在树下喵喵叫。”
他把他的那只小猫葬在门前的那棵树下，已是一周前的事了。
“它已死了，不可能的，你不可能听见它叫。”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泪珠大颗滚落下来：“它没有死！我听见了！听见它的叫声了！是我把它活埋了！”突然一下，推开我，“我要把它挖出来！”
后来，情况怎么样了？当然被我阻止了，连哄带骗地阻止了。
后来，好多年之后，他当然也长大了，我曾跟他说起此事，就只剩下感慨了。
05
感觉有东西在拂裤腿角，接着就是这只猫坐在我的跟前了，犹如一只缩小的老虎，一只爪子蜷缩起来，眼睛半睁半闭着。
它这是要做什么呢？看着它，我心想。它在饭店门口叫着，接着一下蹿了进来，蛇一样地左旋右转，一下蹿到我们身边。朋友伸手抚摸着它，它连看都不看一眼。我想，它是冲我来的。
我将眼睛直视着它，它也定睛直视着我，大约半分钟，一动也不动，较量中，它赢了，我将眼睛转开了。
“这是一只中性的猫。”朋友说。朋友对猫很了解。
“中性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它被阉割了。”
“阉割了的猫有什么不同？”
“不会嚎春了。”回答很简单。
我将食物伸向它，它却将脸别开了，当着众人面，好像没看见。
我继续地伸向它，它轻轻地跳开了，毫无声响，消失了。那肩膀，那腰身，那动作，敏捷，矫健，一弯，一曲，犹如一只微型的老虎。
接着半小时或是一小时，吃了饭，又喝茶，它又回来了，睡在我脚旁。我想它已知道我没有意图羞辱它。但它没望我，只是斜躺着，抬起一只脚，似是在敬礼，然后又朝腕关节庄重优雅地舔了一下，表示它的自我珍爱。
它还在乎什么呢？已经被人阉过了，还会在乎什么呢？它也许都不知道自己有何丢失吧。我的心里忽又想。
接下来的所有时间，无论我去洗手间，还是走出饭店买烟，它都悄无声息地跟着，犹如梦幻中的精灵，穿过厅堂，横过街道，走时好像闭着眼睛，却又格外目光炯炯。
“猫是独往独来的动物。”朋友说。
“喜欢隐身黑暗里反反复复兜圈子。”
“很难知道它在想些什么。”
“这是一只特别的猫！”我打断了他的阐述。
“是的，是的，有点特别。”他也似乎有点同感。
离去时，我心想，不能让它察觉了，免得它难过，我也不好受。可是，当我溜出门时，突然觉得有个东西挨着脚边一掠而过。待我立住，凝神注目，才发现它已经蹿到街旁边的一棵树上，回过头来，斜望着我，浑身肌肉快活地抖动，皮毛也是特别灿烂。然后，又是纵身一跃，跃到不远的一堵墙上，鸟一般地滑翔而下。
（图源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