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名举报性骚扰后的100天:25岁女孩被造谣“师生恋”
向学校提交举报信的半个月后,徐锦城出现在段卉的梦里。之前生活过三年的佛山一中弥漫在雾气中,段卉站在班级门口的走廊上,徐锦城望着她笑,皱纹层叠,带着酒气的脑袋凑过来,手伸向她的尾椎骨。段卉激烈反抗,凌晨2点,她从噩梦中惊醒。
1月28日,段卉向佛山一中实名举报高中数学老师徐锦城于2015年1月对其进行性骚扰。这是一场时隔六年的指控,但更多的陈年伤疤就此揭开,2月13日,段卉在朋友圈及年级群公开收集受害者信息,不到两小时,就有9个女生向她讲述了相似的经历。
4月7日,在未收到徐锦城及校方正面回应后,段卉在社交网络上发布了一篇自述文章,她在文章中详述了事件发生的经过。
4月9日,段卉及其他受害者来到佛山市公安局禅城分局祖庙派出所报警、配合调查。七天后,段卉接到派出所通知:“由于案情复杂,警方需要延期一个月决定是否立案。”
4月12日,佛山一中发布的通报称,在本学期召开的教工大会以及加强师德师风建设工作会议上,就初步核实的徐某一些不当行为,对其进行了通报批评。
身处舆论风波中的徐锦城从未公开表态,此前,徐锦城妻子曾对媒体表示:“段卉是在网络暴力,徐锦城到底做了什么,等警方的调查结果。”
网络舆论发酵,污名和诋毁以可以想见的方式向段卉涌来,但一同而来的还有遥远的致意,另一位受害女同学韦楚翘加入到实名举报中来,她们站在一起,共享这种反抗的勇气。
六年前的噩梦
根据段卉的回忆,性骚扰发生在2015年年初,当时19岁的段卉正在某重点大学新闻系读大一,那年寒假,高中数学老师徐锦城约她在学校附近聚餐,高二高三,段卉曾担任过数学课代表,她和徐锦城的关系也一向轻松融洽,以为是重温旧日师生之谊,段卉欣然答应了徐锦城的邀约。
饭桌上一切正常,徐锦城带了点白酒,像当年上数学课一样讲起不少趣事,气氛热络,于是在徐锦城提出到他住处再坐坐的邀约时,段卉没有多想,应允了下来。
但气氛在两人进入徐锦城的住处后变得诡异起来,段卉回忆道,进屋后还没坐下,徐便主动带她参观家里,段卉在卧室门口被徐锦城堵住,他借口量身高,转身就把段卉抱住。“他将酒气浓重的脑袋凑近我,要强行亲我,被我一把推开。惊恐中,我赶忙逃到沙发上坐下。我不停强调:你有老婆、有女儿,为什么要对学生做这种事?徐锦城听到这句话,一言不发,还强行撩起我的衣服,用他的咸猪手抚摸我尾椎骨的位置。我立刻起身,自顾逃离这间屋子,他没再强行阻拦。”
走出徐锦城的住处,段卉感觉“三观坍塌”,佛山一中就在附近,过去三年,段卉无数次经过这里,但这一次,她甚至记不起公交车站牌的方向。慌乱中的段卉打车回家,徐锦城是她敬重的老师,甚至在刚刚结束的大一上学期里,段卉曾在昏昏欲睡的微积分课上发朋友圈怀念“老徐风趣幽默的数学课堂”。这突如其来的侵犯让段卉忍不住重新审视发生在高中时代的种种小事,那些在当时看来就有稍许异样的行为在她记忆里一一浮现,段卉高三那年生日,徐锦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为她献上一首藏头诗,18岁的段卉只将此当作“正常的师生情谊”,但性骚扰发生后,当年那些包裹着温情外衣的行为变得面目可疑。
韦楚翘的噩梦来得比段卉更早,2014年,高三的韦楚翘在徐锦城开办的课外补习班补习数学。通往补习班的电梯成为徐锦城下手的地方,据韦楚翘自述,“一开始,徐锦城只是搭一下肩膀,后来他开始拉手,用手臂或者肩膀蹭我的屁股和胸”,韦楚翘反抗的方式是沉默地拉开与他的距离,但这微弱的反抗引来了徐锦城的得寸进尺,最严重的那次,“他用女生反抗不了的力度,把我的额头,和他的额头抵在了一起。我用力往反方向挣扎,但还是于事无补;当我以为就要被他亲上了的时候,“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它拯救了我。”
时值高三,韦楚翘选择对这件事低调处理,她求助于班主任,徐锦城的行为才得以收敛。19岁的段卉也并未在第一时间采取行动,没有留下证据,此前也没有任何传闻,段卉以为自己是孤例。
艰难举证
2020年年底,在一次闲聊中,段卉与男友周昀旸再次提及此事,周昀旸就给段卉出主意,“把印着‘性骚扰嫌疑犯’的纸条贴在徐锦城背后”。他们当年都深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性骚扰的指控会多么艰难。六年过去,段卉发现被徐某伤害的学生不止她一个,2021年年初,四川绵阳东辰外国语学校教师猥亵学生获刑14年的消息给了她信心,她注意到,在人证充足、物证缺乏的情况下,性骚扰和猥亵的指控是有效的。
2021年1月28日,段卉和周昀旸给学校多个部门递上举报信,当天,徐锦城在微信中回应周昀旸,称其已在第一时间辞职,周昀旸提出“只要录个视频道歉就不再追究”,徐锦城劝他“不要把人逼得无路可走”。而在更早之前,徐锦城曾试图说服周昀旸,他与段卉的关系是笼罩着暧昧色彩的师生恋,拥抱的起因是段卉“依依不舍地看着我”,事发几天之后,段卉还曾询问他,师母那么漂亮,你和我算什么,“那样子好像要嫁给我似的。”段卉冷笑着驳斥了这种说法,“他当时都快退休了,我怎么可能对他有超越师生情谊的想法?”
1月30日,接到段卉和周昀旸举报信的第三天,佛山一中领导把她们二人叫到学校谈话,在段卉眼里,这是一场完全失败的沟通,校方希望他们能够放弃公开,至少将曝光的时间延迟到中考招生之后,理由是这几年佛山一中的录取情况不比往年,要“考虑学校声誉”。谈话中,校方反复向段卉确认,事情是否发生在校园内,“给我的感觉是非常想撇清学校的责任。”让段卉觉得离谱的是,作为当事人,校方的询问大部分面向周昀旸而非段卉,即使人身在场,在与段卉有关的问题里她却以第三人称出现:校领导向周昀旸询问,(事情发生后) ,“她应该非常生气吧?”
此后校方的一系列操作都让段卉感到“迷惑到有些好笑”,4月12日,学校的微信官方账号发布通报,称“学校已成立调查组,向相关人员进行详细调查了解。依据前期调查情况,在本学期召开的教工大会以及加强师德师风建设工作会议上,就初步核实的徐某一些不当行为,对其进行了通报批评。”但在这条推送下,学校却在回复读者时表示,“仔细去看看聊天截图时间,当事人上大学后回来跟老师再校外发生的事情学校怎么知道,而且她已经是成年人了,为什么不当时、及时跟学校或者当年的老师反映一下,当年为什么不及时说出来,她居心何在?”
4月8日下午,佛山市公安局禅城分局祖庙派出所注意到网络舆情,给段卉打来电话,建议她报警。时隔久远,证据不足,段卉本来并未想过要将一切诉诸法律,“教育系统内部能对徐锦城做出惩戒也就够了”。
4月9日下午,段卉做了整整一个下午的笔录,她再次讲述了事发的经过,截取了不少微信截图。做笔录的过程比段卉想象得要“好很多”,她没有在询问中感到被冒犯,全程有一位女警陪同,配合这位女警,她演示了事发当天的情形。之后的一个晚上,佛山警方也在广州对韦楚翘进行了笔录。
但并不是每一件事都尽如人意,一位经办段卉案件的民警,在之后的取证中询问她的朋友,到底怎么样进入佛山一中求学。而另外一些并不想暴露真实姓名的受害者,却在警方反复的求证中,在个人社交圈中被迫“实名”。
但是事情在艰难中进展,段卉曾经的老师给她发信息,“说现在学校都在开师风师德的会”,也有“线人”告诉段卉,“这件事正在积极推进,可能最终会有一个让人比较满意的结果。”
正观新闻记者曾多次试图联络佛山一中、徐锦城及其家属,截止发稿,并未收到对方回复。
微型战争
段卉的手在发出自述稿件时不停在抖,即使这篇文章已经修修改改撰写了几个星期,几天前,她还发给了做律师的学姐和几位亲近的朋友。可哪怕是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风险的打算,她的坚定里也掺杂着面对未知的忧虑,作为新闻专业毕业生,她预估到实名发布文章后可能要应对的局面,网友的质疑,媒体的蜂拥而至,以前的黑照被扒出来示众,外貌打击,荡妇羞辱。事实也的确如此,2月份,段卉在朋友圈公开征集受害者信息后,各种言论纷至沓来,有人在论坛里公开质疑段卉和徐锦城的关系,认为“这是成年男女的调情”,有人揣度段卉“颇具心机”,“当初的合照就有超越师生界限之嫌,这一照片被女生珍藏六七年,目前拿来报复,用心险恶”。
如果说外部的言论尚且可以过滤,因为此事而引发的内部微型战争却真实地打破段卉生活的平衡。2月,段卉着手向佛山一中提交举报信后,她的父母才知晓此事,父亲拍着桌子冲她吼,“你为什么要跟他上楼!”她未想过“受害者有罪”的伤害来自于亲近的家人,“又不是我的错!”她吼回去,两人剑拔弩张。
即使男友周昀旸是段卉坚定的支持者,两人也曾在细节的处理上吵得不可开交,收集受害者信息的消息发布在年级群里,不时有质疑段卉的声音出现,周昀旸的策略是精准地一一反击,他逻辑严密,在口水战里总能更胜一筹,有人对段卉旁敲侧击,担心激进的周昀旸会影响此事的“路人缘”,身处声量巨大的舆论场,段卉劝周鸣金收兵,两人产生分歧,在电话里大吵一架。
而韦楚翘的母亲则在和朋友的聚会上卷入关于女儿的讨论,有中年男人评论道,“为什么要曝光呢,应该以母校的声誉为重”,韦楚翘的母亲反击道,“你们真离谱,如果你们女儿被猥亵,你们还会这样说吗?”
事发后的一周,段卉和韦楚翘都忙于处理与此事有关的各种外界关系,段卉需要拿出醒着的四分之三的时间,手机切换在不同的平台回复信息,阅读每一条私信,面对警方,集结受害者,应对媒体采访。
最长的采访有8个小时,段卉在往返广州佛山的地铁上,与朋友聚餐的途中,工作的摸鱼时刻完成这些访谈,即便被频繁地问起事发经过,段卉也并不感到冒犯,前来发问的“大部分都是女记者”,她能够甄别出询问中的善意,她期待舆论能够作用于教育系统,为她们曾经遭遇的伤害要来一个并不过分的说法。
遥远的连结和呼啸的诋毁在同一时刻抵达,从小到大的朋友前来问候,其他年级不认识的同学加她好友分享维权经历;一个曾经在她看来有些“迂腐”的老师发来信息,试图理解段卉时隔六年才来的举报;段卉发布在朋友圈中的自述文章,获得了有史以来最多的点赞。
本来并不赞成实名的父母看到公开后的舆论走向渐渐放下心来,“他们给我的感觉像是高考终于出了成绩”,4月13日,此前担忧段卉人身安全的母亲卸下忧虑,“你们为佛山做了件好事”。
“我决定不在乎”
段卉曾在听取律师的建议后“感到绝望”,“因为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这事就很难办”,她决心“放低预期”,怀着有限的乐观。段卉坦率地承认,六年前她“不够成熟,很多事情没有想清楚,虽然脾气确实不太好,但是我遇到事情的时候是懵的,不知道怎么处理,现在好一些,我更勇敢也更有智慧一点。”
段卉假设如果现在的自己再遇到这种事,“一定会偷偷拿手机录音,如果不行就打人。”
而韦楚翘则在感到被冒犯时选择坚定地反击,“大学时我坐地铁,有人偷拍被我抓到,我直接瞪他,要他删掉偷拍的照片。”
她们的生活渐渐回归正轨,段卉熬夜剪完片子,周末回家玩猫,身处游戏公司的韦楚翘忙到分身乏术,但这件事后续影响还在进行,发布实名自述文章的一周后,韦楚翘所在的团队策划了一场带有些微嘻哈元素的拍摄,她穿着黑色渔网袜站在镜头前,她有把照片发在朋友圈的习惯,但这一次,韦楚翘有些犹豫,“我刚刚因为性骚扰实名举报了高中老师,给人看到这种照片会不会不好”,但经过短暂的思索,她还是把这组画浓妆穿短裤的照片放上社交网络,“这是我的一部分,我知道可能会面对荡妇羞辱的指责,但我决定不在乎。”
段卉在微博账号留下了“讲述性骚扰如何发生,普及人际交往常识,提供保护自己的方法”的简介,她断断续续收到私信,但在求助里更多的看到无助,“有个女孩状况非常糟糕,受到了实质性的伤害,但事情过去太久了,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除了倾听和安慰,什么都做不了。”
正在等待处理结果的段卉获得了节制的乐观,“我们选择站出来让大家看到,如果以后有女生遇到相似的事情,情况可能会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