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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公移山——张宇《呼吸》的“内功”与“外功”

李韬
2023-06-03 08:42
一呼一吸,生死之间。万事万物,概莫能外

拿到《呼吸》有段时间了,迟迟没有评的冲动。

我在等。

就像一场爆炸在等一个导火索、一次发酵在等一袋小苏打。

2023年5月20日,在红尘滚滚之中红男绿女表达爱的特殊日子,张宇与他眼中的“中原才子”王守国在“城市会客厅”海汇港展开一场“呼吸之间”的对话。

我觉得,时机到了。

六年前,我的省美术馆个展《风雅颂:李韬书法作品展》也是选择了“520”。

因为爱,所以爱。

“别扭捏作态态,爱就要大声说出来”。何况我爱的是书法,他爱的是文学;我爱的是大字,他爱的是小字。

虽有装腔作势、附骥之嫌,我亦“景行行止”,郑重其事。

不要老死在庙中

日月双轮,人面桃花;万物逆旅,百代过客。

顶着花白的头发茬子,犹如麦收后的豫东平原,一望无际,看不到任何当年长发飘飘的踪迹;公共场合用一顶鸭舌帽“遮檐过闹市”,并设法掩盖头发出卖的老态;但不能笑,一笑眼角与额头又会联手,倒推出上世纪五十年代像树皮一样的沧桑;一嘴“洛普”,语速明显慢了下来,思维有点跟不上表达。

对襟唐装,瓦蓝粗布,盘扣对称,腹肌坦怀。满身精气神,告别胡吃海喝;像根能量棒,走向自律养真。

出席再正式的场合,依然穿着女儿从美国给他买来的那双“N-B(牛逼)”运动鞋,还有标配的帆布小包,里面装着他的老伙计——烟与火机,犹如老衲一枚。

岁月不饶人。还好,张宇也没有饶过岁月。

从《足球门》到《对不起,南极》,又出版了一本“小说家的散文”,当然还有放在眼前的这本《呼吸》。

为了写这本《呼吸》,张宇也沉淀了三十多年。

那时候郑州评选历史十大人物,张宇作为最年轻的评委参与评议和推荐,他推荐了达摩和郭守敬,理由列了一二三四和甲乙丙丁。他以为蛮有把握,谁知推荐两个一个也没命中,成了打酱油的。

张宇并未因此而气馁,达摩也开始在他脑海中“面壁思过”,就这样一直氤氲着、酝酿着、发酵着、萌动着。

哥伦比亚大学东方思想研究员理查·德·马蒂诺在《人的境遇与禅宗》一文中讲到:这就是超越了其最初之自我意识的存在困境,得到了完成和实现人的存在。这就是充分成为和充分拥有了自己和自己的世界的人,这样的人能够“移山填水,改造大地,将它们还原为(他的)自性”,并且能够“重铸(他的)自性,将它转化到山、水、大地中去”。

面壁十年图破壁。

三个十年都过去了,达摩终于出“海”(脑海)。

由于没有用电脑写作,张宇还是笨拙的手工劳动者——作家本是手艺人。写上一天,顺了也就三五千字,遇到瓶颈期,“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字斟句酌,寸步难行。

原来预计的写作时间是三年,没想到越写越顺,半年一稿就出来了。

写完最后一个字,终于画上一个圆圆的句号,压了心里三十多年的大山终于移走,张宇如释重负。

他趴在稿纸上大哭一场,抑或是喜极而泣,抑或是“留下了激动的泪水”。

头条新闻

张宇一直都是生活的在场者和社会的观察者,他的在场不是挂个名,而是深度的参与;他的观察不是冷眼旁观,而是察微知著。

他把岁月变成了一行行的笔迹与日记,岁月“盘他”,把他磨平了棱角,让他没有了“活鬼”的咄咄逼人与句句尖锐,他也学会了“识时务者”的察言观色和能说会拉。

已经过了古稀之年的张宇,想方设法淡出大众视野,有些事有意回避,有些人故意躲避,有些活动刻意逃避。

看过了花花世界,领教过世道人心。漂浮的傲气沉入心底,焦灼的情绪沉淀抚平;谦卑挂在脸上取悦别人,骄傲藏在心里温暖自己;早过了聚光灯下的热情、热爱、热闹,当年常被“当猴耍”,现已变成“耍猴人”。

远离尘嚣的张宇深入儒释道腹地,打通文史哲壁垒,文化进化成知识,知识转化为智慧,智慧流淌成文字,完成一个完美的“贤圣并进”的闭环。

他不仅熟读老子《道德经》,而且精研庄子《逍遥游》,有时梦中还会与孙子论论“兵法”。

这下可好:道、法、术、器兼备,“老庄孙子”加身。

绝圣弃智,抱朴见素;深入简出,“低空飞行”。

但越想低调,越是高调;福兮祸兮,相生相依。

《足球门》出版后,甚是热闹了一阵子。现在从中国足协的“前腐后继”塌方式腐败来看,张宇还有着前瞻的眼光、成谶的预言。

平静下来,准备好了走人生的下坡路,与过去达成妥协,与自己签署和解。

一不小心,《呼吸》又把张宇推上了风口浪尖。

《呼吸》不间断地冲上热搜、热榜,张宇的“提名率”又一次冲向峰值。

呼吸

在胎为身,处世为人。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偏见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识者知是佛性,不识唤作精魂。

读《呼吸》的过程,也是长见识、长常识、长智识的过程。

比如《小乘的翅膀》一节,讲佛法精要“四圣谛、三法印”,讲八种苦、十二因缘、禅定四境界等;

比如《大乘的天空》一节讲七佛、二十八祖、拈花示众等;

比如《神仙的粥棚》一节讲三种布施、二入四行论等;

比如《丹田的证明》一节讲庞大的银河系里划分着三个星群: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

…………

当达摩喝到了“树叶上的清风与阳光,甚至是夜晚的月色和露珠”,张宇借“茶神”赵大爷之口又讲授了自己多年对炒茶的“研究成果”:

把嫩生生的茶叶摘下来,最忌在太阳下晒,一晒就晒死了。要放在铁锅里炒。这就是炒茶,关键就是炒茶。

炒茶很讲究,要炒均匀,就要用双手不断地翻腾,我们叫搓。锅是热的,茶是嫩的,伸着双手去搓着翻腾,人的气脉和气血是不是也炒进去了?

小伙子们炒的茶气脉壮、气血旺,喝起来就壮阳补气;儿媳妇和姑娘们炒的茶阴柔绵长,喝起来就补阴滋养;老年人炒的茶平和,适合年轻人喝。

人为什么总是慌慌张张?是因为有人总是不慌不忙。

般若多罗有解:“所谓达摩,就是讲无上的智慧通达而无边无际。”

外气功是硬功夫,内气功是心法。张宇“内外兼修”,软硬兼施。

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呼吸》也是一本百科全书式的小说,里面涵盖佛学、禅学、科幻、神学、哲学、历史学、社会学等多学科。

《呼吸》表面上是谈达摩的成长、成家、成佛、成仙之道,实际上是谈成长、生存、修身、悟道之学。

《庄子内篇人间世》载:“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呼:出气,排出埋在心底的欲望、烦恼、执着;吸:吸气,吸收输送给我们的养分、力量和灵气。

树叶把收到的阳光和轻风通过叶脉和树脉,传送到树根;树根消化后又把土里的水分和养分,通过树脉和叶脉再送回到树枝和树叶。这就构成了一个回路,这么一来一往,就是树木的呼吸。

大海永远波涛汹涌,这是大海在呼吸;日出日落,阴晴圆缺,这是宇宙在呼吸;花开花落,四季轮回,这是自然在呼吸。

一呼一吸,生死之间。万事万物,概莫能外。

雪还在飘

《呼吸》的封面是一棵树的年轮图,像是达摩在张宇脑海中的年轮变迁;仔细对照,还真约等于三十多年。

小说扉页两个魏碑体的“呼吸”,边上是尊黑白的达摩像:两腿交叉,头顶袈裟,胡子拉碴;面字而坐,目光坚毅,恶轮脱离。

这尊写意达摩像选自日本室町时代画圣雪舟禅师所作的《断臂求法图》,达摩只是整幅画作的其中一个人物,他后面还站立着禅宗二祖慧可,虔正恭立,断臂求法;周遭还有生动场景:头上是怪石倒立,面前是皴擦嶙峋;款署“四明天童第一座雪舟行年七十七岁谨笔”。

图书美编,“实用主义”,化繁为简,“抠图”而得,成此面目。

雪舟是个传奇人物,龙岗真圭写有著名的《雪舟二字说》:“夫雪,遍周阖世界,表里纯净,如玉壶之不受一尘者也;舟,泛泛于水,以南,以北,以东,以西,恒动不止,维之以弋,亦静也。譬之一心,雪之纯净而不尘者,心真如之体也;舟之恒动亦静者,心生灭之用也。”

以其经典画作配《呼吸》菩提达摩,最为合适不过。

1467年,47岁的雪舟随遣明贸易商搭便船从宁波港登陆来到中国,并在宁波的天童山景德禅寺获第七十二代住持、无传嗣禅师赠予“禅班第一座”称号,这也是他之后作画题款“四明天童第一座雪舟笔”之来处。

1469年,回到日本的雪舟在《破墨山水图.自序》中这样追叙“中国之行”:

“余曾入大宋国,北涉大江,经齐鲁郊,至于洛求画师。虽然,挥染清拔者,稀也。于兹长有声并李在二人得时名,相随传设色之旨,兼破墨之法。尊挚而归本邦也。熟悉吾祖如拙、周文两翁制作楷模,皆一乘前辈,非敢增损也。历览支绥之间,而弥仰两翁心识之高妙者乎?”

除此《断臂求法图》之外,雪舟还创作过《金山寺图》、《四季山水长卷》、《仿夏圭山水图》等画作,深得马远、夏圭之高洁与格调,脉接牧溪、颜辉之精旨与要义;笔追宋元界画,赓承写意水墨。

2017年,我在省美术馆拟举办个展《风雅颂:李韬书法作品展》,并出版同名画册。

为了拉拉大旗,我就央请张海、赵世信、张宇、孟会祥等赐序,没想到的是张宇老师不假思索,立马慨允。

不日一篇《二祖庵传奇》的手稿就传到了我手中,写的就是慧可断臂求法的故事,“诸佛无上妙道,难行能行,非忍而忍,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欲冀真乘吗?”藉此鼓励我以书求法,以书修身,以书悟道。

张宇对我多有溢美,于他这是一个前辈对后生的鞭策与勖勉,于我无异于一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我实在承受不起,只好把尾巴夹得更紧。

现在推算起来,那时候张宇可能正在全神琢磨达摩心法,孤诣苦修《呼吸》大法。

张宇自己说出版《呼吸》这本书,是“借着达摩的大腿搓麻绳”,刚开始并没有打算出版,只想自费印个几百本送送朋友,自嗨一番。

让他大出所料的是,《呼吸》出版不到两个月,已经加印了两次,“跑赢”了大盘,畅销程度超过了93.7%的当代小说家。

张宇又一次“低调未遂”,我想他又该大哭一场了。这一次不是趴在稿纸上,这一次是趴着稿费上。

管理员的烦恼

《佛说四十二章经》第十四章中有一句偈语:

沙门问佛:何者为善,何者最大?

佛言:行道守真者善,志与道合者大。

以此观照,张宇这部《呼吸》就是其行道守真之作,志与道合之物。

年轻时还卖弄一下华丽丽的满腹辞藻和大排比的虚张声势,到了这把年纪,张宇就不再穿靴戴帽——“知我者谓我信球,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舍筏自渡,一苇杭之。隔壁老张,如入定样,“老僧只说家常话”。

灿烂之极,归于平淡——平平淡淡才是真;烟花炸满天,纸屑落一地——连了天线,接了地气。

《呼吸》的责任编辑陈静,正好是张宇的“助理”——住在屋子里的人,“助理”有时也行使管理、治理、处理、修理的功能。所以,有陈静在的时候,张宇“三老”的嘴脸就会变成“三好”的表现;陈静淡出视野之后,“狐狸”的尾巴就会露出来了。

说句实话,陈静编辑《呼吸》也冒着一定的风险:弄好了是名利双收,弄不好就“赔了夫人又折兵”。

本来可以各自欢喜,因了《呼吸》,陈静与张宇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飞不了我,也跑不了你,真真是“同呼吸,共命运”了。

所以陈静格外卖力。工作变成了“家务事”:陈静拉着张宇四处办活动一场又一场,张宇被请到出版社签书一批又一批。目的只有一个:多卖书,去库存。 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张宇笑称自己变成了一头“驴”,随便牵,让叫就叫,让跑就跑。在少林寺禅堂开过研讨会之后,“驴上”又在海汇港开了分享会;六月份“驴”不停蹄,还要到北京参加版权交易会。

虚构的空间,是小说家的乐园。

走出乐园,拥抱自然,不也挺好?

境界

“活得好才是真艺术”。这是张宇人生的价值观、自定的文学观、处世的哲学观。

中国人都有一副“铜肠铁胃”,先慢慢吃下,再渐渐消化,最后长成自己的骨骼与血肉之躯。

张宇的肠胃更好——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就像当年山西烩面来到郑州就变成了郑州烩面一样,张宇对一切都能吃下消化,营养留下,糟粕拉下,马桶哗啦。

管你是什么儒释道、文史哲,也管你是什么北上广、苏蓉杭,“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张宇是“编外”美食家,对南北风味、粤菜徽菜、川菜豫菜等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对个别菜的出身更能刨到祖坟。

有次参加完一个活动,我们一起到郑州某个著名的特色饭馆,我专门坐到他的身边,想“偷师”一下他对美食的鉴赏力、判断力,提升一下自己对味蕾的领悟力、执行力。

每上一道菜,我都让他先品尝,他说好吃了我再下筷子。你还别说:信张宇,得口福。

有一段时间,张宇发现自己的心小了下来,不再风风火火,开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生怕被咬。就算接到去“宇宙的尽头——南极”时,也心静如水。

张宇对自己也有了阶段性考评:上级领导不喜欢也不反感,文学同行中比较孤立,酒肉朋友越来越少。

我知道,他在“声东击西”。

碰到合适的场合、合适的时间、合适的人,张宇依然海聊,胡呲瞎喷,且以“三老”自居:老不正经、老不要脸、老不死。

宝刀依然不老,金枪依然不倒。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

毕竟过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龄,当年的“愣头青”已经进化成了今天的“鬼灵精”,“老奸巨猾”都不足以概括其“貌似忠厚”。

“活鬼”还是那个“活鬼”,只不过换了一身行头而已。千万不用被表象蒙蔽双眼,时间一长,狐狸终于露出了“马尾”。

疼痛与抚摸

从伏牛山走出的野孩子成长为享誉全国的大作家,张宇历经坎坷,几经沉浮,幸好从父辈那里继承了“大无畏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哪怕跌入谷底,接受审查,在批判大会上依然“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挂羊头卖狗肉,我行我素在笔记本上起草中篇小说《没有孤独》的提纲……

张宇有时在故意掩饰自己内心的“软弱”,对那段“官司缠身的日子”,别人往往绕道而行,知趣回避,他却“坦白从宽”:有错就改,改了再犯,千锤百炼。

他一边“疼痛”,一边“抚摸”,真诚地让你都有点猝不及防。

十载狂名惊俗世,半生冷眼对庸官。青春年少,背手撒尿;轻狂岁月,一路狂飙;点点血迹,层层疤痂。

夜深人静的时候,张宇也“三省吾身”,反思走过的路,不断回望,反复打量,他曾“割肉噬虎”般坦言:“你们瞧不起我是对的,和我的意见基本一致,我最瞧不起的也是我自己”。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网络文学,“天下霸唱”,张宇“不打自招”说自己是个淡出江湖的过气作家,像一副字画已经挂在墙上,偶尔有谁抬举一下,得到些“悼词式的夸奖”,也会心头一热,十分受用。

愚者滔滔不绝,智者善于倾听。作为小说家的张宇,他说自己还不是一个智者。

他像一个老农,两手插着袖筒,与时代保持距离,并高度警惕。

软弱

有一个少年,曾去拜访大书法家沈曾植。

沈曾植看小伙子倒还机灵,就问他:你看我的字从哪家出?少年回答:小欧(欧阳通)。

沈曾植差点惊掉下巴。

自己苦心修炼几十年,百般掩饰,万般摆脱,却被一个毛头小伙一眼识破。

书法上有“隐笔”之说,越是临摹哪门哪派,越要隐之藏之,生怕让人认出。

小说一般都是鸿篇巨制,云里雾里,刀背藏身,米氏章法。真被识破,还可以用小说家言“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散文就不好掩饰了,字里行间,心性脾气,洞若观火,烛照明澈,昭然若揭。

如再伪装,就有掩耳盗铃、影帝之嫌。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道:“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失去的乐园,唯一美丽的世界是我们没有看过的世界。”

2010年,美国一家公司赞助在世界选拔100名各界精英到南极进行科学考察,张宇“不幸”被选中,纠结了数日,还是决定去寻找“我们失去的乐园”,决心去看看“没有看过的世界”。

办签证的各种奇葩遭遇被他都写进了《对不起,南极》一书中,在“请你证明你自己”的一系列骚操作中,复盘了“请证明你妈是你妈”的荒诞经历,张宇最后得出结论:这天下最权威、最公正的就是公证处了!

碰到扯淡之人、拧巴之事,张宇也不再“出离愤怒”了,他开始试着理解宽恕这个转型中的社会,开始对中国社会各阶层进行理性分析。

作家满脑子奇思妙想,有的来自于后天的广收博猎,有的也有先天的基因遗传。

张宇就多少得父亲这方面的遗传。

有次父亲给他说,要把自己的葬礼办成“喜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孝子贤孙,红孝出殡。

老人家一辈子活在形而下的世俗里,一定要死进形而上的境界中。

张宇甚至想过用心、用情、用力地为父亲策划一场盛大的葬礼,“好好写一个策划书,最好形成一个正经的文案,打印得字号大一些,让他老人家事先审阅和补充。然后呢,再经过每年的不断修改和完善,一定丰富精细到完美的程度。想到这里我自己先笑了,我仿佛已经看到我父亲戴着老花眼镜看着策划书,如同看电影剧本,在美滋滋地欣赏着自己的葬礼……”

一对奇葩父子,“不走寻常路,走不寻常路,不寻常走路”,真是“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半闲

板桥道人有《山居》诗曰:“一间茅屋在深山, 白云半间僧半间。白云有时行雨去, 回时却羡老僧闲。”

张宇修心、修身、修道多年,精研《周易》,参悟佛典,近年更如老僧入定样。故为书房名之曰“半闲书屋”,当为其退休之后,身心自由,一切都处于“半闲”状态,“半禅”境界,“半仙”水准。

为了做实“半闲”之名,名以副实,张宇还印了“半闲书屋”书法作品专用信封,非时贤法书,纯标宋字体。

张宇也爱养些花花草草,尤其喜欢侍弄盆景,偌大阳台上放不了几盆,而且有的盆景十分娇气,十分考验技术含量。张宇虽不是专家级别,倒也摸索出了一些门道,退而不休,乐此不疲。

干一行,爱一行。张宇一头扎进“花丛里”拔不出来,对各种草木根本不用借助“行色”小程序辨认,肉眼所见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他能准确无误的辨认出贴梗海棠、木瓜海棠、西府海棠。

张宇不只是写小字,还在写大字,日课《心经》,雷打不动。在大字与小字之间,自由穿梭,如入化境。

张宇在文学界的地位,早已有了自己的IP,早已熬成了“码头”。他的名气早就能变现了,但他不仅“视金钱如粪土”,而且“粪土当年万户侯”;管你是省部级还是厅局级,还是那副德性,爱谁谁,“然并-卵”!

《心经》260字,抄上一遍,一不小心就会错字漏字,所谓“废纸三千”,是也。张宇已经课到一幅写上三个小时,一字不错,张张成品,而且写完之后,浑身上下通透,犹如打通任督,两个字:舒服!

张宇曾给我写过一幅竖条:“文化哺育,圣贤教化:贺李韬风雅颂面世”,颜体,中正,严饬,字字文气,笔笔到位。

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与档次,张宇的谆谆教诲,照单全收,恭敬认领。

《呼吸》出版之后,我安排文化记者去做专访,听说他每人赐了一幅《心经》,那可比“车马费”贵多了!

我下决心:下次一定自己去。

曾有山东的老板,一次给张宇卡上打了几十万买他的《心经》。他不是书画家,所以没有“视粪土为金钱”的低级趣味,他从不以“平方尺计”,碰到“志同相谋者”,《心经》大放送。

至今,到底送出去了多少,他说至少几百幅保底。

张宇也出版了自己的书法集子《信球》,书名乃其自署。文坛书坛、举目之内,也只有他了敢起这么一个“信球”的书名。

他曾说,作家就是一个垃圾桶,满肚子都是杂碎。

于此,信然。

张宇书法作品上名章下面往往盖着一方朱文印“大阳人”,那是他的出生之地“河南省洛宁县大阳村”,无论走多远,他都时刻提醒着自己的来处,这也是他一直保持着本色的动力与源泉。

蚂蚁

尝尝,它是咸的;想想,它是甜的。

张宇的文学之路充满荆棘。

就像开水前99度都是铺垫一样,张宇前22篇创作都以“失败”告终。

第23篇《土地的主人》终于叩响了文学之门,蚂蚁啃下了骨头,钢笔字变成了铅字,刊载于《长江文艺》1979年第十一期。作品发表之后又被《小说月报》转载,可谓福禄双至,鸿禧云集。

上天终于睁开双眼,张宇的创作也进入了喷薄爆发期:《金菊花》、《月上西墙》、《管理员的烦恼》、《头条新闻》等一发不可收拾。

1979年-1983年,短短四年时间,张宇发表了30多个短篇。那段时间,他创作状态神勇,甚至《脊梁》一夜完稿,还获了《广州文艺》一个小说奖。

1983年5月,河南作协甚至用了三天时间为张宇的作品开了研讨会。为一个31岁的青年作家搞这么大的阵仗,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1985年4月,张宇在《莽原》杂志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活鬼》,正式向文坛宣告:“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

高中毕业之后,张宇在洛宁县广播站也做过一段时间的记者,这为他后来认识世界和观察生活提供了职业素养和宏阔视野。

张宇善于总结,心里做事,他的老师南丁就说他“鬼得很,做完了才说,并不预先发表宣言”。

深谙“事以密成,言以泄败”之道。

1986年2月,张宇在《文学知识》发表了《小说的谜》创作谈,他写到:“吸取别人的营养是极重要的,但不要在自己的身上长别人的耳朵和鼻子,那就非驴非马,四不像了。要把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这区别便是创造,便是风格,便是生命。走得愈远愈有出息。”

张宇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知行合一”。他笔下的人物如《土地的主人》中的黑子、《脊梁》中的狗栓、《活鬼》中的侯七、《软弱》中的于富贵等等,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与面貌,不是脸谱化的,也非“歌德式”的,字里行间“燃烧着我对农民工和土地的火热的感情,写下的是我的热爱与思考,是我的忠诚与心声。”

张宇,小名憨子,但他每个毛孔都透着机灵劲儿:无憨,脚下无根,就要浮漂;无灵,融而不通,难存大成。

中篇小说《活鬼》张宇曾写了17个开头,废了几十页稿纸,写败了一万多字。直到找到了开头一句“旧社会有三教九流”,小说的水龙头才彻底拧开,一泻千里,一气呵成,一股劲儿写了四万多字,“根本停不下来”。

从此,新时期文学人物画廊里也多了一个人物:侯七。

土地的主人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才是食物链的顶端。

但现在反了,人却成为食物链的顶端,肆意妄为,破坏自然,张宇担心,啥时候自然不“自然”了,地球一哆嗦,万物之灵长就要吃不了、兜着走。

犹如灭霸打了一个响指,你我就要不相往来。

张宇挂职过洛宁县的副书记,很会做“思想工作”。

母亲去世不久,父亲就要找素珍姑姑“共度余生”,两方十二个儿女,十一个不赞成,只有张宇一个人理解“两个孤独的老人”。

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两位老人、对兄弟姐妹都不能“正面刚”,得讲究方法策略,得从“思想”根子上解决问题。作为“大哥大”的张宇颇费了一番心思,利用作家的缜密思维,层层推进,步步为营,化于无形。

过了几年,当素珍姑姑也因病去世后,父亲意志非常消沉,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为此,张宇专门把父亲接到郑州,用心良苦,循循开导:

我笑着问父亲,爹您今年到底多大岁数了?

我父亲伸开手指比画着说,我虚岁今年八十六了。

我说我不喜欢虚岁,咱就只说周岁。

我父亲重新比画着手指说,我周岁今年八十四了。

我接着说我是1952年生人,我今年也五十八岁了。只要有爹在世,我总觉得我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如果您啥时候走了,我就成一个老人了。爹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父亲点点头,深思一下,忽然抬起头来,想到了我说话的深意。他两眼开始放射出少有的光芒。他笑起来说,爹真是老糊涂了,多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看着我的父亲,不再说话,心里却一阵阵发热,眼睛也湿潮起来……

我父亲开始劝我,你放心吧,响鼓不用重槌,这一回我可是想明白了。只要我多活一年,你就能够多当一年孩子。一想到你要来当老人,我实在接受不了。看起来为了儿女和孙子孙女,我还得好好活下去啊!

读至此,联想到远在天国的父亲,我也“心里一阵阵发热,眼睛也湿潮起来……”

2002年,张宇曾与舒婷在西藏有过一次“集体活动”,他有感于这位五十多岁诗人的“美丽的软弱与陡峭的幽默”,尖酸刻薄得魅力无穷,精怪妖娆到欢喜信受。

张宇表扬人特别克制,主要他地位高,眼光高,看谁都是“俯瞰”。特别是近年,他研读佛法经典,出入圣贤堂奥,更加“步步高”,能入他“法眼”者,自然非吾泛辈。

张宇是“文学豫军缔造者”南丁的高徒,当年南丁惜才、爱才、护才、育才,专门把张宇从三门峡文联调到了省文联,并悉心教导,真诚指点,一步步把张宇送到了作协主席的位置上。张宇也得南丁真传,不仅学到了先生的幽默与洒脱,还赓续了先生各种场合发言的意料之外与句句惊雷。

2016年记者节,南丁因病去世,张宇尊师遗嘱,全程为老师料理了后事,并书挽联:“正直坎坷辉煌一生,善良宽容贤明一世”。

虽然,自始至终都没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政治抱负和雄志宏愿,但张宇依然沿着老师指引的方向和高度攀登。

《呼吸》无疑成为他从高原走向高峰的又一个进阶。

参考文献

《澡雪春秋》  何向阳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3年1月

《呼吸》  张宇  著  河南文艺出版社  2023年1月

《五灯会元》   (宋)释普济  辑  中华书记  1984年10月

《半凋零》  南丁  著  作家出版社  2015年11月

《摧眉》  鱼禾  著  河南人民出版社  2008年9月

《足球门》  张宇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年1月

《追忆似水年华》  (法)马塞尔.普鲁斯特  著  李恒基  译

译林出版社  2022年10月

《雪舟》  傅抱石  编  人民美术出版社  1956年8月

《日本绘画》  叶谓渠  编著  上海三联书店  2006年1月

《长江文艺》杂志  湖北省作协  主办   1979年11月号

《信球》 张宇 著  河南美术出版社  2015年2月

《文学知识》杂志    1986年2月号

《佛说四十二章经浅释》  宗教文化出版社  2006年8月

《莽原》杂志  河南省作协  主办  1985年第四期

《张宇小说选》  张宇  著  黄河文艺出版社  1984年12月

《梁冬说庄子人间世》  梁冬  著  江西科学技术出版社  2017年9月

《阎连科文论》  阎连科  著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13年4月

《河南作家》  河南省作协  编    2016年第四期

《风雅颂:李韬的书法艺术》  李韬  著 河南美术出版社 2017年3月

《对不起,南极》  张宇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3年8月

《用“呼吸”梳理传统文化》  许华伟   《郑州日报》2月26日“郑风”版

《关于张宇与他的“呼吸”的一种新读法》  阎连科  《收获》  2023年第三期

统筹:梁冰
编辑:许怡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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